千山一笑
第三章 剑底繁华,老尽少年心
落尘山庄坐落西山南麓。枫林围绕,溪水穿院。幽僻清静。
正要进庄,燕地四杰出来参拜。
跟在后面的唐赛儿一面嘻嘻傻笑,一面观察燕地四杰。一个头发蓬乱的剃头匠,一个拉二胡的瞎子,一个刘海遮额的小孩,还有一个姿色平常、腰挂酒壶的中年女人。忍不住心中冷笑,早有耳闻道衍身边收罗四个燕京一流高手,没想到竟是妇孺病残齐聚。
为首王剃头把清霜剑呈给朱高燧。
朱高燧接过剑:“你们回吧。”与二哥不同,他不喜欢护卫保镖。自觉被人保护,有辱习武之身。
“军师命我们把守山庄,寸步不能离。”四杰并不遵命。
朱高燧知道师父对燕地四杰有救命之恩,这四人对师父之命奉为圣旨,旁人之言一概不听。只好一笑作罢,带云罗、唐赛儿进庄。
山庄占地不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只是年久失修,大半彩漆剥落。歌楼舞榭被曼草藤萝随意覆盖,荒楚中倒不失自在。
燕地四杰中的女侠醉不清为朱高燧打开厅堂。屋内与屋外迥异,布置一新。只有梁上鸟巢是前时遗留。
“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朱高燧脱口念道。五百年来被人嚼烂的一句诗,今日读诵,居然还是触痛人心。
朱高燧来到云罗房间,要她收拾东西。
云罗诧异:“才来就走?”
朱高燧故作神秘:“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云罗不喜欢停留,一笑从之。
来至山庄门口。
“扫帚。”朱高燧唤过四杰中的小童。与他耳语几句。
扫帚面露难色:“这……这,道衍师傅要我们把紧山庄。”
朱高燧一敲扫帚脑门,似笑非笑:“正是。师父要你们把守山庄,寸步不离。所以不许跟来。”
扫帚张大嘴巴,觉着有理,又觉着不对劲。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眼睁睁看朱高燧和云罗走远。
山风盈袖,云罗展颜欢笑。这次的笑容,没有无边细雨的轻愁。离开落尘山庄,令人感到鸟弃金笼的欣畅。
看着云影在山间流动,山林忽明忽暗,倒好像青山在走,白云长留。她拉住朱高燧的手,他手中握着剑。
“有一天,能不能离开所有牵挂?忘掉家在哪里,处处都是家。”
朱高燧把剑移至另一只手,抓住云罗的小手,心中想到:爱便是牵挂,怎么能舍?嘴中说出的是:“有一天,我带你离开。”
云罗轻轻眯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眸遮上一层迷醉,好像颠沛了很久,终于在片刻的春眠里梦见满城飞花。
枫林尽头,灿然一片,花圃中两间屋舍,茅顶白墙,立在平川旷野上,把北天衬得更高更远。
“这里不久前住着一个老汉,种花为生。”
“现在去了哪?”
“死了。”
朱高燧顿住片刻,用落尘在花圃中一划,杂草和葩卉一道叶损茎折:“打起仗,谁还有雅兴买花。老花农断了生路。我想接济他。他不要。”
“噢。是位隐者。”
“他宁愿病困饿死。也不要我施舍。因为,我本就是战乱元凶之一。我想,他想用死,让我参透点什么。但我什么都不想参透。”
云罗无言。人在滔滔欲海浊流中,不随波逐流,谈何容易。
朱高燧似乎在眼神中读出云罗心思,他沉重叹息一声:“我不是没有勇气,也自信定力。但,抛开红尘之后,是什么。谁能看得见?谁能知道那一定比现在好。”
不抛开,永远不会知道。云罗忍下这句话,不知道该如何帮他解开心结,因为自己还有茫然。
“你看,花真美。”她岔开话题。
“老花农曾说,因为心中有美,所以世上有花。这句话,让我跟他成了朋友。”
“我想住下来。” 云罗看着茅屋青天,忽然想停留一下。
“知道你会喜欢。也只有你会喜欢。”
朱高燧看着云罗走进花圃,半旧青衫的背影,在热闹花光里,更显寂寞。
他知道那种寂寞、不是他能用怜爱抚平。即便千里携行、几番风雨,每当凝视云罗眼眸,总一种错觉,似乎还站在桃花流水边,白马上,看到一个过客。
北平王府。重门深掩,雾锁宫阙。
逍遥宫内,邈尘命婢女把四面雕窗全部敞开,之后,遣退所有下人。
拔去满头珠翠,扯下凤裙霞帔。把一身艳丽宫妆,换成如雪白衣。垂地纱曼飘飞,雾气侵入宫室,人如置身琼台玉宇,也像深陷八面烽烟、毫无退路。
开锁,从紫贝妆匣中取出鬼王令。她正襟危坐在檀木雕龙椅上。内心在外表的冷若冰霜下瑟缩幽噎。
权力是没有边际的欲望,却永远填不平属于她的缺憾。一生渴望,不过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
可惜,世上就是没有那个男人。
爱已成恨。什么都是徒劳。
不能回头。只能复仇,再复仇,没有尽头地复仇。甚至,已经不明仇恨的原由。
就是不能让他忘了自己,不能忘,即使他逃进空门,也不能。
窗外人影一动。鬼面白衣人轻身落地。带进几瓣石榴宫花。
邈尘从鬼王令中拈出一粒解药,丢给来人。
“圣水村失利。我既往不咎了。不过,这个人不能再放过。”
邈尘广袖轻抖,袖笼中展出一副肖像。颀长峻拔、袈裟芒鞋,慈眉悲目中透出凛凛锋芒。纸上道衍,惟妙惟肖。
“拿去,给各坛转阅。传下话,说玉面鬼王与他不共戴天。”
来人不接画。面具下发出一声叹息。
“你是谁!”邈尘腾身站起,一道霹雳从头彻脚。
“你这样恨我?”来人缓缓揭去鬼面。
邈尘跌坐回雕龙椅,紧闭眼,小心翼翼睁开。深深、深深看向面具后面那张脸。虽然已看不出一丝情意,却足以让她泪水滂沱,满心狂喜。
“你……你来了。”朱唇颤动,终于说出这句话,不知是梦,还是思念的恍惚。
道衍沉默不语。为掩人耳目,他乔扮在家人。辗转探查,结果是返回燕王府,会面昔日旧侣。原来,一切辛苦不过是:兜一个圈,回到出发之地。也许,人生即是如此。
“我当然可以不杀你。甚至可以不恨你。”邈尘的注视几乎把道衍刻在眼中,他一身俗装,俨然当年姚广孝。——她已不管是幻是梦,只要吐出真心,“带我走。师兄,还象以前一样好。”
玉臂微寒,紧紧搂住坚实熟稔的身躯。
“你的心在跳,你的心口好暖。你心里还有雨尘,对吗?”
任由邈尘如何问、如何求,如何柔情炙灼,道衍只是一字不说。思念早已被连根拔除。如何再破土发芽?即便,禅心中仍能观照到一点热泪,也只是面对无情的一丝无奈。
既然,恩怨打了个死结,只有戒刀斩断。
把渐冷的身体从热切的拥抱中脱离出来。
轻轻推开旧侣。
双掌合十,一声:“阿弥陀佛——”
悠悠佛号,凛冽刺骨。把心从暑伏丢进隆冬。
暑伤寒冻,邈尘坐回雕龙椅,虚弱得如同奄奄一息。
气若游丝间迸出断续的冷笑:“好个……和尚。戒色……不戒杀。”
道衍正了正神色:“杀是箭,太平是靶。大明初建,即便藩王不叛。北有元朝余孽,南有大虞新国,无不虎视眈眈江山帝祚。更何况人心贪权,任一良民,都可能变成乱臣贼子。朱允炆那小娃娃镇不住这局面,只有燕王可以。”
“天下没有绝对的事。理由只要找就多得是。”
“济南失利,胜负更难预料。贫僧希望,玉面鬼王不要在此时与燕军为敌。”
“和尚要挟我吗?”
“何苦跟我斗?从小到大,你没有赢过。” 道衍脸上依旧不露一丝表情,只是话音稍微拖长了一些。
邈尘抬起头,如同蛰伏隆冬的人偶尔沐浴到一丝蒙蒙暖阳。他到底还是记着的。
那时候——只知有欢情,还不知有岁月——总是缠住他,要和他比剑。他笑得答应,充满无奈和宠爱。虽然每次结果都是他好言好语哄她息怒。其实,她是一点也不生气的。喜欢他永远是赢家,他的光荣就是她莫大的幸福。
一点虚荣,就是虚荣。这点虚荣。
葬送天长地久。
半生离恨。
恨来,恨去。
罪魁是自己。
“不斗了。”
她无力地摆了摆手,恹恹合上眼。
朱高燧在枫林中见到几片红叶。
一叶知秋。
很久,已不知历日。回想昨夜月色,恐怕已到中秋。
他斜靠树干,看云罗在旷野蓝天之间舞动碧云。
精通琴艺。她把剑挥成曲。——那种曲调,可以伴人目送飞鸿。
云罗摸了一把微热的脸颊,没有汗。抬眼,高空一碧如洗。
“天凉了。”她长长舒出口气。忽而,想到迁徙。
铃铎清脆。哑伯赶着毛驴,驮来半月口粮。
亚伯无声无息接过钱,又无声无息离开。
云罗看着一人一驴远去的背影,神情渐渐杳袅。
身后,朱高燧的脚步由远及近。
落尘和碧云并拢。
她惶惑,天壤之别的两把剑,怎能熔铸成一体?皓腕轻抖,碧云在朗朗秋意中,划出半个圆。无论招式如何险,剑光永远含蓄优雅,如秋水伊人的眸。
朱高燧看得有些入神。挥起落尘,沿碧云走势,补足另外半个圆。
表面不露痕迹。内心生起萧杀。
他有沉浮杀戮的宿命。
她是救济病苦的人间仙子。
一浊一清、一抑一扬。如何成就圆满?
莫名,怀念起北平中秋的明月。
“走。我带你去城里看热闹。”他拉上云罗,一路向城门走,一路讲述北平人八月十五如何玩月。
“于节前十几日,家家户户便热闹起来。准备核肴酒浆,灯笼月饼。富者自搭彩楼,贫者预定酒楼。王府经常置办灯会。全府上下,齐扎灯笼,人心欢悦,好不快哉。记得一次,扎成一座塔,高有数十丈。中秋一到,檐下、枝头、露台、街巷无不挂灯。满城璀璨不啻琉璃世界……”
听着朱高燧兴致昂然的讲述,云罗渐渐生出想往,师父从来不过中秋,母亲离开后,她已不记得团圆佳节是什么样子:“小时候,常来无尘岛的渔翁告诉我,月饼的由来和你爷爷有关呢。”
“噢?我倒闻所未闻。”
“他说:前朝中原人不甘受蒙人统治,有志之士皆思起义抗元。当时你的爷爷想在八月十五日起义,刘伯温便想出一计,把很多小饼分赠同伴,里面藏了纸条写着「八月十五夜起义」,于是大家纷纷响应。流传下来,就成中秋节吃月饼了!”
朱高燧哈哈大笑:“我在史书中看过,早在唐朝,僖宗便用红绫包裹月饼赏过新科进士。月饼由来绝非始于我朝。”
“看来是渔翁编故事逗小孩子。”
“这正是江湖的妙趣。”
朱高燧收起笑容,神情如同在夕阳中遥看江山寥落。
“‘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你出生入死,你建功立业,你以为你气吞山河、脚踏日月。英雄是什么?百年之后又是什么?一个名字而已矣。”
他摇头大笑:“说不定,哪个后世闲人,也给我编几段故事,供人茶余饭后消遣。也许,只是个躺在史书里死人,连一个关注到我的闲人也没有。然,那于现在的我又有何意义?”
压抑在傲意之下的迷闷彷徨,几乎在这一刻一泻千里。
朱高燧紧闭住口。携同爱侣中秋玩月,人生难得如此良辰美景。不想败坏兴致。旋即将欢悦填满心胸。把云罗揽进臂弯。
“每到中秋,府中女眷都要拜祭‘太阴君’。噢,老百姓叫兔儿爷。等会儿我也给你买个来玩。”
城门内。秋风萧瑟,街巷清冷。
没有彩楼。没有酒席。没有花灯。没有笑语。只有几根去年悬挂灯笼的竹竿,在灰暗屋檐下、兀愣愣戳着。
走进闹市,几乎看不到车马行人。整条大街,唯一开张的买卖是家铁匠铺。
北平城变了?还是自己太久不问世事?朱高燧觉得很多东西模糊不明起来。
“今日可是中秋?”他问铁匠。
“是啊。”铁匠话音刚落,进来一名军士跟铁匠订货一千支箭头。
军士是王府侍卫,见到朱高燧赶忙跪地参拜。
朱高燧并未注意过此人,看他衣着标志,的确是王府中人:“你给我传个话,告诉王爷王妃,练剑紧迫,我不回去过节了。”
侍卫走出几步。又被朱高燧叫住。
“算了。你什么都不要说。就当没见到我。”
目送侍卫消失巷口,朱高燧心头一沉。浮云游子固然自在,家又如何能忘?即便,家门一入,便是波谲云诡、腥风血雨、是非不明、身不由己……
他眉头深锁,牵住云罗的手。她手心并不温暖,透出微凉,此刻、却是唯一能够安抚他内心的清凉。
情绪恢复与表情一致,他眉毛扬起,用无所谓的口气说:“看来吃了败仗,大家都没心情过节。等拿下京城,一定办场最大的灯会给你瞧。”
拿下京城……灯会——渴望远远没有害怕强烈,云罗装作没有听清,左右顾盼,茕茕间,不知看什么。
铁匠学徒从后门进来,怀抱一堆断剑,嚷嚷:“师傅,那件铁甲真神了!天底下根本没有它抵挡不了的兵器。”
一句话引起朱高燧兴趣。
“我倒不信。”他掂了一下手中落尘,眼神轻蔑。
“何必多事?走吧。”云罗牵动朱高燧衣角。
“如果路边倒着个病人,你多不多事?”
云罗知他将军,无奈地笑着翻了他一眼。
如同摆弄玩具、朱高燧用一种奇特手法让剑在掌心打了个转儿,轻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痴。”
来到后院。天井中央,站着林翰。
四面屋中匠人停止做工,抄起兵器、暴露杀气。
朱高燧冷笑两声:“原来是件活铠甲。”
林翰回敬同样冷笑:“千岁之驾实在难请,林某只好出此下策。”
落尘出鞘,朱高燧用手指在剑锋上弹出一声脆响,暗合杀意:“我不喜欢这种邀请。我这把剑倒喜欢的很。”
“小王爷的剑实在惹人喜爱,林某正是为它才邀请大驾光临。”
“口气不小。”
朱高燧转身,俨然在一转身间忘了所有危机。用一惯温煦目光看着云罗,抬手,从她发间拈掉一片落叶,轻声问:“‘三秋离家五更梦’之后是什么?
“‘东篱黄花西风雨。’”云罗答,缓缓抽出碧云。
“好。就这招。”他投出一眼鼓励,一如平日。
他的神气口吻让她错觉只是练剑,继而、便觉着真是练剑。
清光扰动天地阴阳,牵起飒飒风流。落叶象秋雨,满院飞扬。
她舞着碧云,感受光影纷扬,冥冥迷迷,把身体八面包裹。鸿鹄高飞、凤鸟翱翔,心中的喜怒哀乐,纵情舒放,融进剑气。何为人?何为剑?何为心?何为物?红尘粉碎、净土粉碎。剑是人,人是天地,天地是美,美是无形。
无形中扬起琴声,琴声带来他,他带来爱,爱带来悲欢离合。
剑势在她手中趑趄了一瞬。
“集中精神。一气呵成。”耳畔响起他永远耐心的指点。
她点头。万虑集于一念。
突然,一片腥红。血点溅上青衣。她蓦然收剑,碧云泣着血。身边,爆发朱高燧傲气干云的大笑,落尘早已锋刃鲜红。
不是练剑。她恍然醒悟,是在杀人。
林翰浑身鲜血淋漓,差异莫名瞪视云罗,没料到这个丫头悟性如此不俗,数月间,剑艺已在唐赛儿之上。如此形势,以他武功无法招架。只好轻气暗提,突然飞身斜纵,穿屋而去。
林翰逃走,包围四面的帮凶,立时人心骚乱、无所适从。
“走吧。”云罗掏出青色布帕,想揩净剑身血迹,竟发现血已凝成珠,轻轻一抖,就散了。碧云竟是不沾血的。
她侧目看向朱高燧,他扫视四面,眼稍微翘的双目中劈出冰峰寒芒。她心中一凛,又催促一声:“走吧。”
朱高燧没有动地。举起落尘。一招劈出。
“啷”火星迸射。落尘竟被碧云格击。
你?朱高燧用眼神质问云罗。
云罗不说话,剪水秋眸耀动泪光。
朱高燧点了点头,颓然一声叹息:你不忍杀,人会杀你。
“头发乱了。”他把手伸向她鬓间。借为她整理发丝,把迷香撒进她鼻息。
他上前一步,让她倒在他怀中。见院中,华树金黄,灿灿可爱。他高纵身形,把她轻轻放到枝桠间,黄叶漏下秋阳,风动青衣,素颜如花,牵动他微微醉意。不想醒,却不得不醒。
树下屋中,脚步杂沓。有人想跑,有人想斗。
他跳下去,把所有人统统结果。找出那对欺骗他的师徒,尸体扔进打铁炉。
抱起云罗,走出铁匠铺。走出很远,还能闻到火炉里的烤肉味道。
云罗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雕刻成梧桐树的床榻上。床头栖落着一只白玉凤凰。乍一看,好似能被人惊飞。
华屋静谧,香雾缭绕。大幅纱曼轻轻飘动。窗外芭蕉影动。鸟雀窥帘。
到了琼楼玉宇?难道死了?她神志没有完全清醒,迷迷茫茫起身,走出屋。
屋外有门,门外有屋,重重迭迭,无处不美,无处不堂皇。人好像掉进没有边际的浮华绮梦。
古铜雕漆窗内传出一人讲话。云罗浑身一颤:师父!
屋内,邈尘白衣鬼面,背窗而立。
王府中官黄俨细声细气禀告:“林翰把书信交予世子,世子非常赏识他,已将他秘密保护起来。”
“林翰果然狡猾。三王子叫人封闭四门,全城搜捕。他倒大摇大摆住进王府。”
“小人查到,世子把林翰藏在世子妃宫中,青梅院内。”
“世子妃收养的女孩不就住在那?叫……小珂。”
“正是。”
“女眷寝宫,的确是绝好藏身之处。看来,只好我亲自出马。”
邈尘从鬼王令中拈出一粒解药,投入镂金白玉碗,一并递给黄俨:“黄公公辛苦了。一点意思,收下吧。”
黄俨作诚惶诚恐状,拿过解药,推辞白玉碗:“为鬼王效命,小人肝脑涂地,不敢求赏。”
邈尘笑了两声,冰冷中透出一丝好感:“不求小利的奴才,倒也难得。好。我给你指个前途。”
“鬼王明示。”黄俨眼睛一亮。
“你在王府中混了这么久,也不见得什么大势。不如以后一心效忠三王子。世子体弱多病,恐怕活不太久。二王子武有余、智不足。只有三王子前途不可限量,是当皇上的材料。”
黄俨跪地谢恩:“鬼王说的极是。”
邈尘眼风一动,菱花铜镜中,看到窗外的云罗。秀丽柔美,青春正好。恍然间,翻起错觉。镜中人,是十五年前的雨尘。
于是,一字一顿叮嘱黄俨:“你可以对全天下人不义,唯独不能对他有一丝背叛。让他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让他永远幸福。”
王府没有张灯。没有摆设家宴。中秋明月冷冷悬在天上。
几处香烟,袅袅升起,是府中女眷拜祭月兔。
战难当中,祈求尤其虔诚。女人们能做的也就如此。
邈尘随世子妃朝香坛叩了几个头。那大耳肥身的兔子,实在无法让她生出敬畏,倒是兔爷兔奶笑哈哈挨在一起,让她有点羡慕。
北地有“男不拜兔,女不祭灶”的规矩。香坛周围没有男人。女人们的头磕得没完没了。邈尘不再等,悄悄来到小珂身边,从袖管里拎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珍珠灯。
小珂眼儿生灿,又怯怯地摇头:“今年,府里不许玩灯。”
邈尘低声道:“青梅院里没人。我们去那里点灯。”
小珂摆手,趴到邈尘耳边:“院子里有人的。”
“不都到这里拜月了。”
“不是丫环。是个老伯伯。”
邈尘挟柱小珂,耳语一句:“别出声。”趁众人伏地叩头,斜身掠进月亮门。
小珂拍手:“王妃会飞呀。伯伯也能飞。他还教王孙飞呢。”
邈尘知道小珂所说王孙是指世子长子,朱瞻基。据说,小珂既是世子妃之母彭城伯夫人为外孙挑选的妃子,只是年龄太小,暂时抚养宫中。
青梅院中,邈尘问小珂林翰藏身之处。
小珂乖巧,说不能讲。
“不许玩灯。我们玩捉迷藏如何?”邈尘用计。
小珂立时上当。欢喜点头。
“我找你。”邈尘捂住眼,指缝间见小珂溜进西厢房,搬开一摞字画,从博古栏下层格子钻进去。
邈尘冷笑,走到博古栏前,小珂入口处,发出一道劲风。邈尘轻身躲开。
“哗啦”邈尘推倒博古栏,古玩器具一并碎地。
博古栏后,三面白墙。林翰无处遁形。
林翰暴出杀气。
邈尘把小珂抱至身前。用眼神挑衅林翰:杀我,这丫头必先死。到时候,世子也不保你。
林翰无奈,飞身逃走。
邈尘飘然避到一旁,笑盈盈高声急呼:“来人——抓刺客!”
事前,邈尘已将林翰藏匿世子宫中消息暗自散布。
世子宫外,朱高煦及心腹侍卫早已静候多时。朱高燧得到的消息最准确。所以,一听到邈尘呼喊,纵入高墙。落地处正是青梅院。
林翰蹿上屋脊。朱高燧不许护卫联手,孤身跃上屋顶。
越是敌强,越激发剑底傲意。
剑光辉映月光。杀意翻搅成梦魇。胆气如烈酒狂烧。
憎是憎,爱是爱,敌是敌,我是我,只有心剑不分明。
人性和剑同化为狰狞,世界浓缩成你死我活。
落尘,何止噬血!
“啊——”一声惨呼,痛不欲生。林翰剩余一只臂膀被朱高燧一剑斩落。
林翰痛绝,滚下屋顶。
击败一个曾经高过自己的对手,代表剑境又进一步。
朱高燧高高站在众人之上,明月之下。电光石火一瞬,猛然领悟:唯有包藏一切仇恨之心,才能驾驭一把嗜血之剑。
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如能看到,也会大吃一惊。眼稍微翘的长目灰冷,阴暗。萧杀秋意中,泄露对强大之下所有万物的嘲笑。
众人关注林翰。只有一双秋眸、隔着凄迷月色,注意到朱高燧的不同以往。
蛾眉深蹙,云罗穿过混乱人群,走到屋檐下。
仰视的眼眸和俯瞰的目光碰触,撞击,交流,融合。
朱高燧跳下屋顶,握住云罗的手。神情恢复常态。
“走吧。”云罗感到一种精微的不安,催促上路。似乎只有永不停留,才能无所忧虑。
“等等。”朱高燧看到父王走进青梅院。
朱高煦疾步来到朱棣身边,耳语道:“大哥宫中窝藏不明身份之人,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说客。”
朱棣表情沉邃,没有表示态度,把邈尘招呼到身边。
邈尘以惊魂未定之状,天衣无缝地讲述出惊险经历。她早已让黄俨通过太监之嘴把世子通敌的消息传入朱棣耳中。现在又证据确凿,不信朱棣不起疑心。
朱棣果然动容,冷冷看向长子朱高炽:“怎么回事?”
朱高炽神色惊恐:“儿臣不知。”
“大哥真会说笑话。”朱高煦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一个武功高强的老头子躲在小女孩房里。怎么说也有蹊跷。”
朱棣看着地上一团血肉模糊,问朱高燧:“此人,可是你所说的林翰?”
“是。”
朱棣脸色更阴沉。看了一眼道衍,道衍也正看向他。这时候,只有这和尚与他心境契合。朝廷这招反奸计用得实在狠辣。
朱棣逐一打量三个儿子:炽儿身体颤抖,搀扶旁侧的仕女几乎难于承受他肥大身体的依靠,他是真慌了,铁证如山面前,朱棣不能袒护亲生骨肉。煦儿意气飞扬,几乎摩拳擦掌要亲自动手擒拿兄长,煦儿的野心明目张胆,不看即知。倒是那个燧儿,平日少言寡语,对剑道如痴如醉,即便身为其父,也难猜透其心思。
朱棣仰望中秋圆月,深长地叹了口气,对天悠悠自语:本王年逾四十,膝下仅有三子。
“大哥,为何无言?大家都等着你给个交待。”朱高煦逼迫朱高炽。
“这……”朱高炽语塞。
“跟爹爹无关!”一个朗朗童音,突然刺破压抑氛围。
众人目光集中处,朱瞻基挺身走出,带着八岁孩童难有的骄傲沉着。
“我在后花园发现这伯伯。他武功很好,我要跟他学习。他说有人到处抓他,我就把他藏到青梅院。让我教我功夫。不信,你们看——”
话音落后,朱瞻基凌空一跃,亮出一招鹏鸟振翅。
“好!”朱棣抚掌大悦,“童言仆贞。我信孙儿的话。”
朱瞻基跑到朱棣跟前,撒娇:“祖父别惩罚孙儿好吗?”
朱棣一把抱起朱瞻基:“祖父不怪你,还要赏你。为你,今晚府中要大摆一场团圆宴!”
朱瞻基欢呼着搂住祖父脖子,眼光射向站在后面的二王叔。
侄子的眼光,让朱高煦浑身一凛。那眼光分明告诉他,一个八岁孩子的权谋。
菊花开败,秋气仅剩一息残喘。
雁已南飞,云罗逐渐感到停留的徒然。
朱高燧练剑很苦,几乎到不眠不休。
她常劝他休息,一为他身体,一为他眼中越来越凝重的煞气。——那是初见时,他没有的神情。
但是,朱高燧根本无视她的忧虑,他已经完全沉溺于日渐威猛的剑境。
“我离开一时,你自保重。”这日,朱高燧对云罗说,口气没有商量余地。
“去哪?”
“上次回府,父王说近几日攻打沧州。”
“去杀人?”
“剑不杀人做什么?”
“不。心中有杀气,赤手空拳也可以杀人。”
“云罗你变了。”
朱高燧一句评价让云罗一阵哭笑不得。她想一定是他变了,才觉得她也不象从前。她不想多说,多说只能暴露分歧。她走开,在屋外的枫树林中独自舞动碧云。
朱高燧上马,在道路中央,停住片刻,回望启程之处,没有青衫人影目送。
他忽然生起一种懊悔,早知如此,绝不把碧云交给云罗。那把剑集天下至清之气。云罗本就心怀慈悯。清者更清,仁者愈仁。走到极至,只能孤芳自赏,性情乖张。
朱棣以远征辽东为名,挥师出京。抵达夏家店,突然改道南下。十万大军疾行三百里,凭空而至般,出现沧州城下。
一场硝烟过后,沧州城堞被鲜血髹漆成一片赤红,守军全部覆没。
踏过遍地尸体,朱高燧登上城头,看到城内城外,风摇枣树,果实累累。早听说沧州金丝蜜枣出名,命人采撷来,一颗入口,蜜到脾胃。
想起云罗,又命人多采一些,放入鞣皮袋,悬在鞍鞯之下。
朱高燧点镫上马,即便只是小别,却异常归心似箭。难道憎愈分明,爱便越发深切了?
扬鞭踏上归程。马蹄才起,又急急刹住。
硝烟弥留的战场上,一个女子站在鲜血横尸之间,青衫飘在腥气刺鼻的冷风中,如同一只无花可栖的秋蝶。
云罗!此地见到云罗,朱高燧惊大于喜。
玉人独立,马上把收拾战场的燕军吸引过来,嘻嘻哈哈把云罗围住。
一个满脸麻子的士兵,邪笑着把手伸向云罗脸颊:“木呆呆,恐怕是傻子。不过,脸蛋长的满馋人。”
众人哄笑,突然同时销声。一道剑光迅雷劈下,麻子伸向云罗的手,断在落尘刃间。
麻子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昏死在地。
见到马鞍上一脸怒容的三王子,众士兵呼拉全部跪倒。
云罗蹲下身,取出葫芦,把药酒洒在麻子断腕处。神情仍然游弋于不知何处。
忽然,她把葫芦一丢,把袖中三根银针抛到空中,把紫金锭洒满一地。然后,长长笑了一声。
朱高燧极少听到云罗大笑,这声笑刺入他双耳,更象一声凄风中的鹤唳。
云罗凄凄惶惶离开。朱高燧带马跟在后面。
这样走出不知多久。来到无棣河边。
河水尽头是入海口。据传当年徐福为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就是顺这条流水,带着五百童男五百童女,从此一去不回。秦始皇送走徐福,在回去的路上死去。
“你想不想长生不死?”云罗回身,注视朱高燧。默默目光似乎在两人之间隔上一道秋水。
朱高燧双眉一扬,似笑非笑:“当然。不过你也得长生。如此便可以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云罗神情更加悲哀,要说什么。
朱高燧止住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草菅别人性命的人,反倒无比珍惜自己的命。”他下马,站在云罗对面,“你知道什么是人吗?就是爱自己所爱,恨自己所恨。了了分明,如此而已。”
云罗蹲下身体,双臂抱住膝头。在西风中瑟缩。
朱高燧连忙将她紧抱进怀中。
在温暖坚实的胸膛里,云罗哀哀遗憾,这种呵护并不能挡住她的风雨。穿过他臂弯,看向河水。忍不住对血腥人世的绝望。
“我不再行医了。”她说。
朱高燧没有表示什么。即便极力想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温暖,但是,还是感到怀中的身体颤抖冰冷。
就象莲花百伏散,即便能解百毒,天下总有它无能为力的毒。有时,小女子的悲哀,也不是情意都能化解。
自从放弃行医,云罗没有快活过。
朱高燧不再插手战事,一心与云罗修炼双剑。因为,总有一种隐忧,似乎,一旦自己不在身边,云罗就会离开。
日子如同在桃花源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想,如果没有落尘,斗志会被轻易消磨掉。每夜小憩,他必枕剑而眠。只为“铁马冰河入梦来”。他有时问自己,云罗和落尘哪个更重要。没有答案。在他心中二者互相龃龉,又缺一不可。只有二者兼得,才是属于他的圆满。
但是,他的心性与落尘越来越契合,与云罗却越来越疏远。
一日,满目飞雪。朱高燧竟然在雪地上,发现云罗用白雪堆起一座坟。上书“乞丐弟子云罗之墓”。
“你把自己埋了?”朱高燧似笑似忧。
云罗没有作何解释。轻轻一笑,没有一点欢畅。提起碧云,走进茫茫旷野,款款搅动满天雪光。
朱高燧隔着纷纷霰雪,看天地交觏成一片白色混沌。时隐时现缕缕清光、如水翻转,和着云罗乱在风中的长发。那个清绝美绝的女子,如今如此杳缈,真能成为他的妻吗?他骄傲的心竟然生起一丝疑情。
“燧儿。”身后,响起师父的声音。
朱高燧回头,和尚没有骑马,一顶笠帽、一根竹杖,缁衣披白雪,俨然行脚天涯的求法者。他忽然想,如果师父不是军师,倒更对得起这番潇洒气派。
“东昌一仗我军大败。④”道衍说。
朱高燧一震。
“张玉阵亡。”道衍又道。
朱高燧震惊。张玉战死,不啻父王失去一臂。这一战是败惨了。
“济南、东昌两场大仗我军全部败绩,人心沮丧,士气委靡。”道衍喟然。
“师父是要我尽快练成双剑和鸣。玄武出世,以求激励人心?”
道衍点头:“难得你二人气质均与剑气谐和。别人需要一年,我看以你们资质,半年有望。”
“林翰可交出铸剑之法?”
“他不可能轻易交出来。不过,我自有办法,不日可以得到。你安心练剑便是。”
目送道衍离开。朱高燧忽觉,落尘在手中颤了一下。
他愕地拔剑出鞘。
剑芒过于刺目,他眯起眼打量,没有再发现什么异样。
入夜,朱高燧在若梦若醒间,听到一阵幽哀苦吟。好像颠沛流离的旅人、在黑夜里哭泣寂寞。
这种呻吟似乎发自内心某处。仔细分辨,又不似心内。在天地四时间?日月乾坤间?爱恨离合间?抑或……
睡眼陡然睁开。
他猛醒:是剑鸣。
剑鸣让他感知到不安,抑或是内心不安冥冥唤起剑鸣。他无暇分辨。奔入云罗房中。果然,人去屋空。
“回来——”他嘶喊一声,冲进茫茫暗夜。
为什么离我而去?为什么!
荒郊野外,没有人见,不在乎失态。他大喊,追赶,流泪。
双剑合鸣。双剑合鸣。终于达到朝思暮想的剑界。竟然,全部感觉是一败涂地。
朱高燧没有找到云罗。直到十天后,他拎着酒,留着满面胡须,回来。手里没有落尘,在一次醉酒后,被人偷去了。
黄俨冲出花圃。神色异常焦急,禀告:“三王子。云姑娘要被祭炉啊!”
朱高燧怀疑是幻觉,定睛打量黄俨:“哪个云姑娘?”
“就是和您练剑的那位云罗姑娘。”
朱高燧觉得疲惫已极,不想承受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你骗我。”他想,也许,所有一切都是自己在设局,欺骗自己。
黄俨跪地:“小人怎敢骗三王子。王爷、军师都不许告诉您。小人可是冒死通信啊!”
神志苏醒。朱高燧突然揪起黄俨衣领。火山喷发。
“在哪?在哪!”他咆哮。血丝几乎爆出眼眶。
黄俨被提得脱离地面,双脚乱蹬,尖着嗓子说:“南郊逐鹿亭。”
云罗被押进王府地下。
原来,地底另有一番世界。
没有金碧辉煌、溢彩流光。铁门、铁壁、铁锁、铁具。铁炉中火舌吞吐。憧憧人影在火焰刀光下森森狰狞。
竟然,凤楼龙阙建在铁围地狱之上。柔美的唇,藐然地向上翘了一下。何苦如此秘密,如此紧张,如此劳师动众?其实,让她这样的人,离开这样的世界,是一种释放。
只可惜,没来得及回武当,见到爷爷,问明心中对济世救苦的迷闷。
只可惜,没有缘分,和朱高燧真正做一回夫妻。欠了他半生情意。
燕王,一脸威严、前呼后拥,从入口台阶走下来。紧随身后是道衍和邈尘。
道衍走到云罗身边,合十一礼,神情庄重:“姑娘捐躯,全为天下苍生得以早日脱离战争之苦。贫僧不得不为,姑娘莫怪。”
“师傅,我没有说怪谁,是您自己不安吗?”云罗诘问。
道衍金身泥塑的表情不由一动,又向面前少女躬身一礼:“姑娘是悟道的人啊。”
云罗在心中苦笑:什么是道?她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武当处处是求学问道的人,记得她问乞丐爷爷,他们来求什么。爷爷说:求得到,就不是道了。
火旺起来。把每个人映得通红。
云罗忽然疑惑这火烧在炉中,还是人心里?
她站在烈火边缘,再上前一步,就是撒手人寰。
为落尘和碧云结合一体,她要牺牲性命。来生,要变成剑上一缕精魂吗?不,什么都不要了。就这样吧,丧身火海,丧身人欲,丧身自己的劫难。那随缘奔逸的滚滚浓情,那搅动心神的万种寂寞,都统统焚烧成无吧。统统没有,没有了……
还剩下什么?火烧不到,情不能染,比寂寞还寂寞。是什么?
是道吗。
她从腾腾热烟中抬起眼,似乎看到一种没有火焰的光芒。光芒中,有武当的山山水水。有乞丐爷爷嘹亮空远的歌声……
注3:出自《孔丛子》。唐虞:指唐尧、虞舜(传说尧任用舜时,凤凰飞来,百兽在宫廷前起舞。唐虞世:指上古人民康乐、政治清明的理想时代。
注4:建文二年底,朱棣率军渡黄河,攻打东昌。朝廷大军在盛庸、铁铉率领下杀败燕军。东昌之战使朱棣丧失众多良将。精锐部队几乎损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