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剩下一个来月,钱锺书逝世将近一周年,钱锺书生日前二日,钱锺书的遗孀、著名作家杨绛把新作《从“掺沙子”到“流亡”》“特意惠赐”给著名大报《南方周末》,于1999年11月19日发表在名为“解密”的版面上,一整版,近五千字,引起密切关注。由此,关于钱锺书在文化大革命当中与人打架的事件,终于脱离知识分子私下里谈论以及报章上猜测的朦胧状态,一夜之间得以大揭密。
杨绛先生《从“掺沙子”到“流亡》发表后,被杨绛称之为“男沙子”、“女沙子”和“革命男女”的打架事件当事方林非肖凤夫妇,怒不可遏;虽然他们在杨绛之前就已经对此事作过叙述,但显然未广为人知。现在,杨绛专门就此事发表文章,影响所及,难于估量,而且与他们先前的陈述出入极大,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迅速予以回应,表示要跟杨绛“奉陪”到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然而,杨绛是否见过林、肖先前关于此事的文章,她这篇《从“掺沙子”到“流亡”》是否是专为批驳先前林、肖的文章而作,就不好判断了。
钱锺书杨绛与林非肖凤打架事件的始末是这样的:1962年8月下旬,钱锺书、杨绛以及女儿钱瑗一家三口,搬入位于北京东城干面胡同15号3楼1室的中国科学院宿舍。房间四个,朝南三间,中间是客厅,沿墙放书橱。东边一个套房为钱锺书的卧房兼书房,西边临阳台一间则是杨绛的卧房兼书房,朝北西尽头是钱瑗和女婿王德一的新房,与杨绛的卧房相对。往东是一间卫生间和一间厨房。厨房就在家的大门口。从大门进来是一条宽宽的过道,分隔朝南和朝北的房间。一家人住在四居室内,摆上沙发、钢琴等物,闹中取静,距工作单位又不远,论条件,应该说在当时是很好的了。
然而好景不长,四年后,风云大变,1966年8月中旬,钱氏夫妇被“揪出来”,并于转年5月中旬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劳动改造,不发工资,并遭揪斗棗辱骂和殴打,从此,生活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又过两年,1969年5月中旬,正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革命形势如火如荼”的年月,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组织“革命群众”住进“资产阶级权威”的家里去,钱氏夫妇房子也被分掉一半。于是,他们打算让出西尽头的两间卧房,留下面积略大一些的客厅和套间自己住。不久,另一家人便搬进来了。住进来的是钱氏夫妇的同事濮良沛一家。
濮良沛,江苏海门人,1931年7月生,1949年入伍,195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6年入文学研究所,专治新文学,后以林非笔名行。其妻赵翔凤,北京人,1937年11月生,195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女作家,后以肖凤笔名行。需要强调的是,赵翔凤与钱瑗同龄,同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钱瑗外语系毕业后留校任教,赵翔凤中文系毕业后任教于北京广播学院。
据杨绛讲,濮家初来乍到,钱氏夫妇主动“睦邻”,特别是杨绛,打小就接受父母“远亲不如近邻”的传统美德教育,所以直到下干校,“两家从没有发生任何争吵”。
半年后,1969年11月中旬,钱锺书下放河南罗山干校。濮氏夫妇也先后下干校。1970年7月,杨绛下放干校前夕,钱瑗的丈夫王德一因“五·一六”案含冤悬梁自尽,而钱瑗则未下干校。
1972年3月,钱氏夫妇由干校回到北京家中,濮良沛等人则留在干校。4月,濮良沛回北京探亲,同事陈骏涛还托他给钱锺书带些花生。7月,濮良沛随同全体学部下放人员回到北京。至此,从现有材料看,两家的面子上至少还是过得去的。
作家杨绛这样说
冲突爆发于1973年12月2日,星期天。
据杨绛说,那天钱家花钱雇请女工陈某来洗衣。赵翔凤也要陈洗,并且定要先为自己洗。钱瑗不同意,赵扬着脸对钱瑗说:“你不是好人!”随手就打她一耳光。杨绛立即冲上去还手。钱瑗阻拦杨绛,拽不动,就急忙由大门出去找居委会主任。杨绛接着写道:
这时两个革命男女抓住我的肩膀和衣领,把我按下地又提起来,又摔下,又提起,又摔下。小陈当时在场。她向别人说,那女人要挖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根据,革命女子没有挖我的眼睛,我只感到有手指在我脸上爬。我给跌摔得晕头晕脑,自知力弱不胜,就捉住嘴边的一个指头,按入口内,咬一口,然后知道那东西相当硬,我咬不动就松口放走了。我记不清自己给跌摔了多少次。
这边正在一起撕打,而此时的钱锺书却还在房间里。据杨绛说,她当时“一声”都“没叫喊”,而钱锺书尔后从房间里出来,“该是”由于“听到”了撕扯中“木架倒地”的声音。钱锺书出来后,打架场景又有新的进展――
我没看见他出来,只记得他举起木架子侧面的木板(相当厚的木板),对革命男子劈头就打。幸亏对方及时举臂招架,板子只落在胳臂肘上。如打中要害,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记得革命女子回她房间去取一支大粗手杖交给革命男子。我忙也到自己家门口拿出一支细藤手杖,但出门就被革命女子劈手夺去,好像是我特地拿来奉送的。我一看情势不妙,拉了锺书回房,关上门,锁上锁。
事情好像就此结束了,然而,杨绛却又“补”写了若干“当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以及遗漏的细节:
(一)革命男子虽然拿着一支粗手杖,他并未动用。他是不愿打呢,还是没决定打呢,还是我们逃得快,他来不及打呢,我就不知道了。他如要动用手杖,很容易,因为他个子高(男女俩都个子高),年纪轻,对方只是个瘦弱老人。可是他并没有动用手杖。这一点,我该实说。我却是挨自己的藤杖抽了几下,身上留下了几道青紫痕,心上意识到女的比男的手快心辣。
(二)革命男子气呼呼地指着自己的袍儿叫我看。他穿的是一件栗色绸子的袍儿,前面许多大脚印,横横斜斜的,一脚一脚从膝部直踹到肚皮上。他又提着自己的衣领叫我看。显然有人一把揪住他衣服的领口,抬脚踹他,把领口的纽襻都扯松了。这一脚一脚的尘土印,分明是男皮鞋的鞋底印。屋子里没有第三个男人,他本人不可能自己踹自己的肚皮。我很快地思维一过,忙用手把他袍儿上的鞋底印掸掉了。鞋底印怎么上去的,我确实没有看见,该是在举起木板之前吧?我掸掉鞋底印,该是在木板劈头之后,因为我当时有抱歉之意,同时也要销灭罪证。记忆里,一个个印象很鲜明,却是记不清次序,因为我给跌摔得糊涂了,而有些事我确实没有看见。我只把记忆深刻的印象一一记下,不去追忆细节的次序,免得追忆中产生错误。反正我的推断只是我的推断。
(三)我咬破了女沙子的手指。
杨绛又说,当时她锁上门,濮氏夫妇在门外用粗木棍狠狠打门。这时,钱瑗带着居委会主任刘大妈来了。杨绛开门,刘大妈进来问明究竟,然后又到濮家去问,并批评了他们。
一番疾风暴雨就此消停。
“锺书余怒未息。我说,‘幸亏我身体轻,没伤筋动骨,算了。’锺书用手一抹说:‘这事不再说了!’他感叹说,和什么等人住一起,就会堕落到同一水平。”杨绛继续写道,“打人,踹人,以至咬人,都是不光彩的事,都是我们决不愿意做的事,而我们都做了棗我们做了不愿回味的事。这件事,尽管我们在别人问起时,不免要说个大略,我们私下里确是绝口不再谈论或讲究。”
事后,钱氏夫妇向“领导汇报”,“一处处汇报”,而“革命男女早已各处都告过状了,而且满处宣传:‘地主打了贫农’。他们还到医院验伤,医院为革命男子开了一张验伤证明单。革命男子胳臂上有一块青紫”。
接下去,“我们听到传言,他们说,这次便宜了我们,下星期日要下毒手,着实打我们一顿”。
又一个星期日到了,濮氏夫妇并未“下毒手”。钱氏一家三口“逃”出居室,暂住钱瑗所在北师大一间宿舍。时为1973年12月9日。
对于此事林氏夫妇有另一番说法
肖凤这样说:
与杨绛文章中的称呼相对应,在肖凤笔下,杨绛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造反派头目的岳母”,“是出了名的说谎话的能手”,是“笑面虎”和“老妖婆”。她说:“在那黑白颠倒的十年里,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受苦受难,可是也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炙手可热,无法无天,他们自以为很接近红太阳周边的几颗星辰,而变得气焰嚣张,不可一世。……我们从干校返回北京之后,就被迫与这样一个人物成了邻居。
然后,肖凤着重描述了杨绛的女婿、“绰号‘刁德一’的精明青年”王德一,说他是“北京一所古老的名牌大学里的造反派第二号人物,是第一号人物的智囊,而那第一号人物则是经常出入旗手旗屋的北京五大学生领袖之一,且因她是女的,因此就显得格外著名。”肖凤还说,钱锺书和杨绛原本都反对女儿钱瑗与王德一恋爱结婚,“理由是门不当户不对,嫌他出身于北京市的普通市民家庭。”王德一追求了钱瑗十年,杨绛一直反对,可是到了1966年,王德一“成了造反派的二号人物”,杨绛也一反常态,急促地要求他们结婚。
肖凤说,杨绛是个“极有心机”的人。杨绛的一个老同事,著名的沙士比亚专家,曾经赠送给杨绛两个绰号――“笑面虎”和“老妖婆”,“很真实地描画出了她的本来面目。”
而以当时的情境看,杨绛“攀附这个过去看不起的平民子弟做女婿,当然是为了分享那种炙手可热的气焰,所以她虽然已经高龄五十,说起话来,仍然是将身子一扭三弯,尽量向外界发射出狐媚之气。因为攀附上了这个造反派二把手,她的气焰一日渐高涨,但是她对这位给了她底气的女婿,仍然是从骨子里看不起的。女婿在学校里可以说是号令三军,春风得意,可是一回到岳母家里,就不过是个干体力活的小工,被岳母差遣着做干不完的家务粗活。那时候雇保姆已被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女婿自然而然地就填补上了这个空缺。也许是校内校外的反差实在太大,不久之后,这女婿就很少上门,宁肯住在大学里的集体宿舍了。”
肖凤还说,他们的邻居中,还有一位国际著名的红学大师,是三年困难时期从欧洲一所著名的古老大学里返回国内的,受到了官方、民众、上下左右的一致称颂。对于这位大师所受到的多方礼遇,“笑面虎”杨绛觉得极不舒服,虽然她与这位大师伉俪也是相识多年的老熟人了,可是她不能容忍别人“出风头”。现在杨绛终于又找到了政治上的靠山,可以发泄发泄早就存在的嫉妒了。大师的一双眼睛是瞎的,于是“笑面虎”杨绛就借机辱骂大师,指着他的眼睛恶骂:“瞎了你的狗眼!”大师的夫人不能容忍丈夫人格受这样的侮辱,可是又畏惧“笑面虎”家里有造反派撑腰,不敢公开与他们对抗。
但是,随着那第一号女造反派的忽然失宠,“笑面虎”的女婿也受到了“涉及”。“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就跑到校园里的一棵白杨树底下,悬梁自尽了。”
第二天,学校发现了王德一的尸体,赶紧找到“笑面虎”的女儿,告诉她“快去收尸”。而钱瑗“真不愧是”“笑面虎”“这样的母亲调教长大的女儿”,听了校方的通知之后,竟然表态说:“这与我无关,他与我没有关系。”
“于是人们就有了许许多多的猜想:她的丈夫仅仅是因为政治上的失算,就会走上自绝的道路吗?还是他们的家庭给予了他无力摆脱的压力呢?
王德一死后不久,便发生了打架事件。肖凤说:
有一天,我和“笑面虎”发生了龃龉。原因是她太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格,太不懂得别人也跟她一样是人。比如说,她的女婿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和丈夫的情绪很低沉,每当他们特别烦躁的时候,她就立刻跑进我们的房间里,不由分说地抱走我的儿子,抱到他们的房间去,把我的儿子当成他们开心取乐改变心情的工具。有时儿子正在我的怀中玩耍,有时儿子正在床上或地上玩耍,她冲进房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征求儿子的意见,也不得到我的允许,抱起孩子来就走。在她的心目中,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她自己,还有她的丈夫,她认为其他的一切人都应供她享乐,为她服务,包括别人幼小的孩子在内。她根本无视我儿子的人格,也无视我的人格,当然也无视作为母亲的我的存在。她这样霸道地对待别人的孩子,常常会让我联想到目前拐卖儿童的人贩子。她把我的孩子当成逗笑解闷的玩艺儿的这种态度,当时实在刺伤了我的心。本来,我也想,像红学大师夫人那样忍气吞声算了,但是,其他的一切侮辱也许我还能够忍受,唯独对我儿子人格的漠视,令我心气难平。这样的积怨多了,当然就难免爆发,于是龃龉终于发生。
在那些天天讲斗争的日子里,吵架斗嘴是时时都在发生的事情,本来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笑面虎”在尖叫了若干声之后,忽然双手抓住了我的右手,将我的食指塞进了她的嘴里,狠命一咬,立时,鲜血迸流。她的这个动作是如此地突然,如此地迅猛,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我根本来不及躲闪。……想不到一向以“高级知识分子”自诩的“笑面虎”,却干出了这种只有猫狗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十指连心,我疼痛得立刻在叫,我的丈夫便从房间里奔了出来,出来解救我。而与此同时,“笑面虎”的丈夫也从他的房间里奔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根大木棒,朝着我丈夫扶着我的手臂上就抡了下来,他的大木棒立刻断成两截,可见他用力之狠,用心之狠。我丈夫的胳膊立刻红肿起来,我们忙去医院看病,当时的医生诊断书至今还保存在我们手里。
他们打完了我们,咬完了我们之后,立刻把他们家中所有霉烂发臭的垃圾――鸡骨头、长绿毛的橘子皮、碎纸片、碎布头等等,通通故意地放到公用的走廊里,然后又立刻恶人先告状,找到了一位过去也曾通天的高官哭诉,当然不提他们自己的暴行。“笑面虎”一向都是出了名的说谎话的能手,“打小报告”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们夫妇的这些表演和所作所为,让我彻底地认清了他们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