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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千金

作者(来源):[暂无]    发布时间:2002-08-18

一诺千金

唐师曾

    严格说我并不是岱老的学生,1979年我侥幸考入北大国际政治系时,岱老--陈岱孙教授是经济系主任。每天上下课抄近路穿行于燕园,我总看到一位高而齐瘦的老人,准时策杖徐行,或驻足路旁,倚栏研读三角地告示牌上的文字。听高年级同学讲,此公即“岱老”,哈佛博士,现为经济系主任。岱者,五岳之尊,泰山也。《淮南子》称“中央之美者,有岱岳。”当年,岱老就是我们这些“北大新鲜人(Freshmen)”心中的岱岳。

    现存于北大人事处岱老1984年填写的档案卡片上写道“陈岱孙,曾用名陈总,1900年10月生,福建闽侯人,家庭出身旧官僚。。。”与生俱来的气质、德行使岱老一出生就备受关注。名门之后,6岁以神童如私塾,18岁插班进清华,20岁公费赴美,26岁获哈佛博士,27岁人清华大学经济系主任。今天,北大每个经济学教授解释“经济”这一概念时都用“经济者,经世济民也”,这个精美的定义就源于学贯中西的岱老之口。而岱老经世济民思想浇铸下的学生朱溶基也已经是国务院总理。

    岱老一生符合世俗关于伟人的所有定义。既为伟人,世俗的毁誉褒贬便接踵而至,追随一生。学问之外,同学舌尖上的岱老是个一诺千金的夕阳武士,在这个千金之诺随意打破,爱情像政治逢场作戏的世界里,简直是个亘古神话。据高年级同学讲,70多年前,风华正茂的岱老和同学同时爱上一位“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双方击掌盟约,将来谁先得博士谁便娶其为妻。于是两位翩翩少年同时放洋欧美。岱老在哈佛苦读四年终于获博士学位,他归心似箭,当即买船票辗转回国,可功亏一篑,人到北京才发现,“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已被人略施小计捷足先登。据那些笃信爱情至上的学兄讲,岱老因此终身不娶,独善其身,从27岁活到97岁。

    学生中的流传未必可信,况且我非圣贤也无毅力模仿岱老独身走过一生,可我知道什么是好。从此,我对岱老又平添几分敬意,其敬意甚至超过崇拜他的学问。商品社会浮躁而重利益,没有什么可以始终如一,因而我更神往一诺千金的品质。毕业后当记者,追逐过眼眼云,可一旦沉寂下来的我却会回到燕南园,拜谒这位“经济者,经世济民也”的长者。数次采访,我提出过各种天真而愚蠢的问题,可就是不敢核实当年盛传于学生间的传说。环顾四壁,我相信师兄们所传是真的,从个人情感上讲,我更愿意坚信这是真的。因为这不仅与我内心儿女情长的英雄模式暗合,也更加重岱老在我面前千钧泰山的超人威严。

    岱老1926年在哈佛得经济学博士是年仅26岁,当即回国到清华教书,一教就是70年。他一参加工作就是清华大学经济系主任,退休时也仅时北京大学经济系主任,不碰仕途,可著作等身,桃李遍天下,80多岁还给本科生上课,90多岁还带博士生。

    在岱老燕南园正房北墙上,李岚清题辞“一代宗师,桃李满园”。李铁映大书“师园楷模”。清华出身的朱溶基在岱老95大寿之际特以学生之礼贺寿:“先生年高德邵,学贯中西,授业育人,68年如一日,一代宗师堪称桃李满天下。。。”“惟愿先生健康长寿,松柏常青,学生有幸,幸何如之。” 

    1997年北京初夏,最高温度已达30度,北大燕南园老屋中的岱老却面向电暖气闭目端坐。岱老告诉我他“总觉得潮、冷,我已垂垂老朽。”作为一个热闹惯了的毛躁记者,面对诺大的空屋,我蓦然感到孤寂的恐怖,其压抑感绝不亚于我孤身钻进胡夫金字塔底部时的感受。萨卡拉金字塔在撒哈拉沙漠边缘屹立了4700多年,可一个高大、英俊、事业有成的普通人用自己的生命,为诺言几乎走完了二十世纪。

    就在我最后拜访恩师后一个多月,岱老仙逝。现在每当我面对先师端坐堂屋气宇轩昂的留影,都会想起《淮南子》中的名句:“中央之美者,有岱岳。”岱老师我认识的真正的人。

                                                            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