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
——从情的观点比较金庸“射雕三部曲”的男主角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古往今来，宇宙苍茫。在大自然的舞台上，多少男女，上上下下扮演着悲欢离合的角色。这些人物，不论是贩夫走卒，抑或是英雄豪杰。能够参透儿女私情的，毕竟少之又少；即使只想洞彻情之为物，恐怕也是难上加难。绝大多数的生灵，一直在情天恨海里盲目打转，又贪又悔。因此，金庸在《神雕侠侣》中塑造了一个为情所误、因情而苦的女魔头李莫愁，动不动就引吭悲歌，我们在文前引用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自然让读者怦然心动，或低徊、或激慕，或深悔，不能自己。
情是何物？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就算现代欧美的心理学家殚精竭智，从内分泌去研究，也很难说出其所以然。但是当一个人情动之际，行为上的改变却是明显可见的，人格上的种种特性也因此表露无遗。如果我们说，在情动之时是观察一个人的最佳时刻，应该不算过甚其词。从这个观点，我们来比较一下金庸“射雕三部曲”——《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的男主角——郭靖、扬过、张无忌，想必饶富趣味。
郭靖从小在蒙古部落的帐幕之间长大，由于天性淳厚善良，再加上勇敢过人，义无反顾，所以深得成吉思汗器重；在一次险要的战斗中，表现非凡，使得成吉思汗大喜之下，把女儿华筝公主许配给他，称他“金刀驸马”。
当时郭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对这人人称羡的突然事件显得手足失措。金庸如此描述当时的情况：“在庆功宴中……成吉思汗……对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赐你一件我最宝贵的物事……我把华筝给你，从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驸马。’众将轰然欢呼……郭靖却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他向来把华筝当作亲妹子一般，实无半点儿女私情，数年来全心全意练武，心无旁骛，那里有过丝毫绮念？这时突然听到成吉思汗这几句话，登时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很显然，对于郭靖的感情世界而言，华筝是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但是，不论郭靖是否接受，在往后几年里，这个单方打鼓的婚约，这个蒙古女子的深情，一直是郭靖道德意识的一个重担，甚至是他感情上痛苦挣扎的来源。
离开蒙古以后，郭靖在张家口碰到一个“衣衫褴楼、身材瘦削”的陌生少年。让我们去看看金庸如何刻画这个《射雕英雄传》里的重要人物；“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帽子，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却与他全身极不相称。眼球漆黑，甚是灵动。”
郭靖和这个陌生的少年一见如故，不但请他吃上好的菜，还送他貂裘宝马。第二天少年约郭靖在湖边见面，郭靖依约前往，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的独生掌珠黄蓉，因为细故和父亲赌气，离岛出走，女扮男装，天缘凑巧，正好在张家口和她生命里的另一半郭靖相逢。对于郭靖来讲，这是他第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对一个女人动情。“问世间，情是何物”？几乎一开始，他们就完全相信了对方；互相倾诉，互相许诺。郭靖知道黄蓉和华筝是不一样的，郭靖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但又无法忘却自己与华筝的婚约。当郭靖和黄蓉共同出生入死，经历了层层危难，当他们的感情已经不可日无之时，郭靖对自己和华筝的婚约仍然无以或忘。道德和感情在郭靖的胸中进行激烈的交战。终于有一天，黄蓉和华筝面对面；当着众多武林好汉之前，郭靖选择了道德的允诺，这一段金庸写得精彩之至：“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了。’”
“郭靖走上几步，握住她双手，说道：‘蓉儿，我不知你说得对不对，我心中却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说该是不该，就算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黄蓉眼中含泪，道：‘那么为什么你说娶她？’郭靖道：‘我是个蠢人，什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只有你。’”
后来因为成吉思汗对大宋江山存有野心，被郭靖察觉了，郭靖终于和成吉思汗反脸，同时挣脱了华筝的婚约，得到永远与黄蓉相伴，最后一起死守襄阳，一起为襄阳而殉的机会。
杨过早年曾在重阳宫学武，后来由于师父心存歹毒，逼得杨过大闹一场，负伤逃出重阳宫。昏迷获救醒来，不仅生命之门重新开启，感情世界的神妙之门也同时为他打开。我们还是看看金庸传神的描述吧：“杨过抬起头来，只是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帐幕，走进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杨过……与她日光相对，只觉得这少女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漠。当真是冷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
这个少女就是古墓派的小龙女，我们在本文开头提到的女魔头李莫愁的师妹。小龙女的出场和黄蓉的现身，在金庸笔下略有相似，但是杨过和小龙女之间产生情愫的过程，比起郭靖与黄蓉要缓慢了许多。杨过年纪比小龙女略小，初见时的武功造诣比小龙女天差地远，所以拜小龙女为师。几年后，小龙女对杨过有情，却在无可抗拒之下被尹志平夺去贞操，同时阴差阳错地误会杨过，因而绝尘而去。杨过在追寻小龙女时，才明白自己对她的深情。
比起郭靖与黄蓉，杨过和小龙女的感情波折更多。第一，当时礼教，极重师徒名分，师徒相爱被视为大逆不道。第二，郭靖一心希望女儿郭芙嫁给杨过，虽然郭芙和杨过这两个当事人一见面就吵，最后郭芙还斩断了杨过一臂。第三，小龙女太美了，除了杨过之外，还有强人追求，偏偏小龙女又自以为配不上杨过，有心让杨过和郭芙结婚，使得事情更加复杂。等到克服一切困难，小龙女却在重阳宫受伤命危；等到小龙女稍稍好转，杨过却又中了情花之毒。最后，为了救杨过，小龙女在绝情谷跳入深谷自杀，杨过因为山壁上写着“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而苦等十六年。约期已至，再让我们看看金庸对这个情节的处理方式吧：“小龙女始终没有来。他（杨过）便如一只石像般在山顶呆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消意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变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十六年的苦等，杨过之所以熬过去，完全是为了再见小龙女，夫妻重逢的渴望，使他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孤寂与漂泊。十六年过去了，当他发现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善意的骗局时，他崩溃了，他变得脆弱不已，万念皆灰，他猛然之间想起苏东坡祭悼亡妻的词，却又觉得苏东坡至少还有“千里孤坟”，而自己真的是“无处话凄凉”，刹那间热血上涌，双足一登，身子飞起，跃入十六年前小龙女曾经跃下的茫茫深谷中。
金庸替杨过的舍生殉情安排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喜剧结局。原来当年小龙女一跃而下，非但没死，反而得到妙方，尽去身上之毒，只是谷底幽深，再出不来。杨过一跃而入，苦命鸳鸯终究重逢。故事继续发展，此后杨过和小龙女灾厄已去，爱侣相携，飘然而去，不知所终，想必享受神仙生活去矣！
比起郭靖和杨过，张无忌的感情就不稳定多了。张无忌十岁左右，因为双亲相继自杀，自己又中阴狠毒掌命在旦夕，张三丰带他前往少林寺求经未果，回武当山途中，在茫茫大江的一叶扁舟里邂逅了父母双亡的周芷若。对于张无忌生命中这个重要的女性，金庸着墨不多；“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衣衫敝旧，赤着双足，虽是船家贫女，但容颜秀丽，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如果我们把这段文字拿来与黄蓉、小龙文的出场相比，显然天差地远，也许这就是金庸的微言大义吧？哈哈。
张无忌和周芷若跟张三丰回武当山，再转峨眉派灭绝老尼处学武；张无忌前往蝴蝶谷，恳求神医胡青牛施救，希望捡回一条小命。这一来，张无忌生命中的女人源源出现，形成一个复杂多角而不易选择的局面。先是在蝴蝶谷中，张无忌认识了杨不悔，后来为了护送杨不悔，吃足苦头，差一点把命送掉。接着也是在蝴蝶谷，一个名叫殷离的女孩也喜欢上张无忌，被张无忌狠狠地咬了一下手臂，却一辈子念念不忘张无忌。然后又在昆仑山中巧遇朱九贞，“张无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惊心动魂的魔力．这时朱九贞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下。”虽然，表面上看来，这是张无忌第一次碰到“问世间，情是何物”的难题，但是悲惨得很，从头到尾，只是张无忌单方面打鼓而已，倒不如初见周芷若或殷离那样，在无心无意之间，已经埋下奇妙的情种。
然后，在张无忌历经一场为时数年的大灾厄大奇遇之后，遇上一个自称“珠儿”的奇丑村女；张无忌也对这个珠儿产生情愫，还说了许多诸如永不分开之类的话。其实珠儿就是殷离，她四处奔波就是为了寻找曾经咬她一口的张无忌，只是珠儿因为练功而形容全变，张无忌经过多年历练，早已不是蝴蝶谷的小毛头了，加上自称“曾阿牛”，所以双方互相并不认识往日的人影。
真正重要的人物就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时张无忌已经出任明教教主，和一个名叫“小昭”的丑女形影相随，却丝毫不知小昭的底细。有一天，在沙漠中。张无忌看到一个年轻公子指挥八位神射手大显身手。金庸让读者透过张无忌看到一个年轻公子：“张无忌翻身下马，向那年轻公子瞥了一眼，只见他相貌俊美异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折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无分别。”这个公子，后来设计要擒服张无忌，而且突然自现女儿身。金庸这次的描写手法不是白描，而带了点批判的味道：“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这位赵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郭靖初见女儿扮相的黄蓉，“不可逼视”；杨过初见小龙女，“莫可逼视”；现在张无忌初见这位赵小姐，也是“不敢逼视”，大概对方四射的光芒，全在一对妙目之中。大概情之为物，都起源于眼波流转吧？
这个赵小姐就是赵敏，蒙古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的独生女，蒙古名字叫敏敏特穆尔，自取汉名赵敏。汝阳王精明能干，一心南下称帝，要扫清中原武人，派赵敏主持其事，当然要大大地不利于张无忌。想不到赵敏一见张无忌，情心大动，此后一往情深；倒是张无忌第一个认识的女孩周芷若，因为其他因素，情感反有起落。
往后的故事发展，当然出生入死，变化万千。张无忌的感情世界，也是此起彼落，变化万干。对于周芷若、殷离、小昭和赵敏，他似乎举棋不定，还经常想着要“一网打尽”。虽然后来他仿佛比较爱赵敏，但是到故事的结尾，他仍然无法对周芷若忘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张无忌的感情最不稳定的理由。
以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郭靖这个人厚重笃实“久而不忘平生之言”。因为厚重笃实，他临大节不乱，处理儿女私情也不轻浮；因为久而不忘平生之言，华筝的婚姻一直使他耿耿于怀。杨过这个人生性跳脱，不在乎所谓礼，但是他用情最长，甚至可以为了所爱的人，牺牲生命；在他眼里，其他的女人是没有地位的，曾经失身的小龙文却珍视如珍宝；他是情圣，令人敬佩。也许杨过这种情是最纯真的情，情的极致。张无忌的个性不够明快，用情也略嫌拖泥带水，可能不是一般少女心目中的偶象……如果要他“从一而终”，恐怕很难。
杨过是属于神性的人，俗世应该不易找到，他太完美了。郭靖半神性半人性，俗世这种人也不多，重然诺信守不渝，谈何容易，张无忌是比较人性的，在我们的四周，多的是这一类型的人；也许他不够可爱，但他和我们比较相似。当然，这一切只是我们站在“趣味”的观点，从“射雕三部曲”中，将三个男主角加以评头论足一番而已。“问世间，情是何物？”既然我们谈“情”，也许难免仍是痴人说梦！不过我们还是愿意为天下的有情人祝福，为天下有情无缘、因情受苦、为情所困的“痴儿女”同声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