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一笑第二章 春去天涯客心惊
军师帐内,朱高燧把清霜剑拿给师父。道衍把剑拿到灯前,细细端研。
“林翰说只有铸剑池水能打造出玄武剑。”
“以前没有听说唐门有林翰这人,此人不知底细、城府难料。我得会会他。”
道衍叫朱高燧回帐休息,朱高燧起身欲言又止。
“你讲。”
“无尘岛上有个邈尘仙子,似乎也十分关心这两把剑。”朱高燧说罢,端详师父表情,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玄武剑关系至高无上的权利,即便我这方外之人都卷于其中,红尘中又能有几人能无视于它?”
朱高燧看了一眼师父的头顶,想是军务繁忙,无心剃发,青旋旋的头皮上已长出短发。红尘百丈,看来遁入空门,也难将三千烦恼丝断尽。
朱高燧经过二哥帐前,听到朱高煦正与桃花飘飘饮酒作乐。朱高燧有意咳嗽一声,在门口高声念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帐内爆发出一阵大笑:“三弟,长本事了,敢教训起哥哥来。”
帐帘挑起,桃花飘飘将朱高燧请进帐内。
朱高燧坐到朱高煦身边:“二哥,我有话跟你单独讲。”
朱高煦斜乜一眼桃花飘飘:“滚。”
桃花飘飘应诺一声,快步退出去。
朱高燧看着桃花飘飘消失在黑夜里的背影,说:“这个女人看似柔顺,其实心狠手辣,留在身边是个隐患。”
朱高煦仰脖喝尽杯中残酒,哼了一声:“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早跟你说过,我们虽是亲兄弟,也是最危险的敌人。不必有何恩情,免得日后徒曾感慨。”
朱高燧拿起酒壶,连喝下几大口,痛快和痛楚在内心交织成混沌。
丢开酒壶,朱高燧向帐外走,朱高煦在身后说:“一块儿多喝杯酒,耽误不了事。说不准,明天咱们谁就跟阎王老儿喝酒去了。”
朱高燧留下来。兄弟俩没有什么话说,只是干杯、喝酒。
帐外,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在黑暗中弥漫的暖人春意。二哥醉倒,朱高燧停住杯。他能听到厉兵秣马的声音,也能感到春暖、花开、草木爆发、骨节舒张的声音。谁也说不清,寂寞长夜酝酿的是死亡还是新生。这是一个令人迷醉和不安的春天。令他不能不心绪纷乱、情思张扬。放下在别人面前竭力表现的矜持、坚强、冷酷,他放纵思念,反复回想纱窗里、那张苍白美丽的脸,那种轻视命运、让他无力挽留的淡淡神情。
“活着还是好的。”朱高燧不知道对谁说出这句话。
朱高煦带着沉重醉意迸出一声笑,笑容反增添了脸上的狠鸷:“总有人得死,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朱高燧沉默,知道二哥跟他讲的不是一样话题。
朱高煦继续含糊道:“不要同情敌人,也不能同情自己。‘一将成名万骨枯’……命算什么?”
朱高燧把最后半瓶酒扔给烂醉如泥的二哥,起身离开。二哥从来不掩饰他对权力的无限欲望,并且为此不惜牺牲一切——女人、亲人乃至性命。朱高燧觉得二哥可怜,同时也觉得自己可怜,二哥永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他却只是做着不得不做的事。
第二天,拂晓,朱棣挥师十万,渡河列阵。
道衍没有让于途生上阵,指派朱高燧和朱高煦统领一支人马。
朱高煦不满这种安排,向并辔而行的朱高燧抱怨:“那秃奴转的什么脑筋?你我本该各领人马。各自争取各自的功劳!”
“可能师父想让我们互补短长,戮力同心。”
朱高煦冷笑:“笑话,他帮着叔父打侄儿,还指望我们兄弟和睦,互不邀功?”
朱高燧似听非听,放眼战阵,静观数十万男儿热血如何在和煦的春风里蒸腾成浩浩杀气。
两军击鼓而近,恶战开始。
就在这时,朱高燧忽然想做一点杀人之外的事。
“春深了。”他对着远方、一个遥远不知何处的人,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怒马陷阵,开始杀戮。
正杀得痛快淋漓,朱高燧突然感到天摇地动,意识也摇动起来……落尘剑下飞溅的血变成无数盛极而衰的花瓣,继而,又成了云罗破碎成千万片的身体……无法遏制神志错乱,不能再挥剑,他一头栽下马背。匍匐在地上,用仅有的气力,抚摸一丛蓬勃生长的春草。利器袭击过来,血带着体温喷到他脸上,但不是自己的。他听到二哥咬着牙说“你欠我一次救命之恩!”
北风平地卷起。天地异动,仅一声低沉咆哮,就淹没掉所有厮杀、梆鼓、炮火。
一匹赤红战马,踏破滚滚风尘,驮着一身猩红战袍的女子,陷入沙场。
没有人注意到这星怒焰,直到女子摘下凤凰弓,用优美的姿势,把带火的箭射中南军主帅大旗。随即,各种火具从燕军阵中发出,火随风发,瞬时燎原。南军有力难施,纷纷溃败。
大好战况令朱高煦兴奋不已,忘了伤痛,一面指挥将士纵火,一面策马追逐红衣女子。
南军都督瞿能父子截住女子。
女子的剑被瞿能的刀震飞。这对父子的骁勇令女子倒吸凉气。
朱高煦抓住这个时机,率众冲上去。瞿能父子寡不敌众,回马撤退。朱高煦下令火具齐发。
看着即将葬身火窟的瞿能父子,朱高煦仰天大笑:“瞿能匹夫,你口口声声要灭我父子,我可谓以德报怨,北风天送你爷俩儿几把火,暖暖身子!你可要谢我啊!”狂笑震动伤口,朱高煦突然口吐鲜血,跌下马鞍。
莲花百伏散药力起效,朱高燧清醒过来,遣退护送军士,跨上坐骑,重返战阵。迎面遇到二哥伤势过重返回营地,旁边竟跟随着红衣红马的唐赛儿。
“小王爷!”唐赛儿催马奔向朱高燧,双颊飞上两朵火烧云。
眩目的红色,燃烧着美艳的豪情,扑面而来,朱高燧不由不暗叹,刚与柔竟能被这女子调和得如此动人心魄。
一场大火逼退南军,李景隆败走德州。燕军得了一场至关重要的胜利。
庆功的夜里,朱高煦要求父王把唐赛儿赏赐给他。唐赛儿断然拒绝。被一个民间小女子忤逆,燕王感到有失颜面。虽然唐赛儿战功不薄,却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朱高燧偶然从将士口中得知,曾有燕军抓到个教书先生,那老先生从容引譬,词义慷慨,竟然感动了逮捕他的士兵,将他释放。哪知他回去后,把门生召集到大堂,说“你们这些不识时务之徒,什么世道,还在明伦堂里学君臣之义?都散去吧!”说完,竟一头撞在堂柱上,死了。
“死了?”朱高燧派人去明伦堂打听,士兵回来禀报王省的确自杀身亡。
朱高燧点点头,不知该嘲笑还是感动,心情于是陡然低落。
一个人离开狂欢的人群,走上只有冷月相伴的河滩。远远看在篝火中沸腾狂躁的军营,看到重大的胜利原来是毫无意义。他把眼光转向深沉到没有底线的苍天,沉重地叹了口气。人可以为各种理由丢失生命,什么样的理由能比生命本身更深刻?惨白的月光睡在河滩上,泛着清冷的光,是天地漠然的表情。天地有情,包容万物;天地无情,剥削万物。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即便雄心壮志能够膨胀到敢与冥冥命运赌博生死,也永远不是赢家。怎样的豪情才接近崇高?
汀渚上、大树后,传来女子啜泣,非常低沉,小心翼翼。朱高燧寻声看到暗自流泪的唐赛儿。
“唐姑娘也会哭?”
“不可以吗?”
“我一直以为唐姑娘比男儿还坚强。”
唐赛儿敛住泪,茫然四望:“今日赛儿终于明白,赛儿是个小女子,也只能是个小女子。”
“巾帼英雄不该说这种话。”
唐赛儿摇头:“赛儿有英雄的胆,却没有英雄的命。”
“放弃吗?”
唐赛儿不答,面河发出一声清唳长啸,惊起一只沙鸥,单飞而去。
“你的才干不在男子之下,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要我如何呢?你父王不用我,你兄长垂涎我,而你……”
“我怎样?”
夜风猎猎,吹飞唐赛儿肩头的猩红披风,她不拾,任凭失去庇护的身体在寒夜中冻成麻木。终了,摆了摆手,用从容掩饰住遗憾:“我去了,记住我这个朋友。”
朱高燧目送唐赛儿走远,无可挽留,跻身在贪欲横流的强权世间,一个弱女子倔强地不肯放弃尊严,离开是唯一的选择吧。
帐中,桃花飘飘小心翼翼地为朱高煦伤口换药。突然,朱高煦把桃花飘飘一脚踹到地上。
“说。是你给我三弟下了毒?”
“我……”
“不要狡辩。他身上有桃花追魂散的味。”
桃花飘飘定了定神,诡谲的一笑:“你不想他死吗?”
“贱人!”朱高煦抓起药瓶砸向桃花飘飘。
桃花飘飘闪到一旁,继续笑着说:“您醉酒时自比唐太宗李世民。那朱高燧就是李元吉,他必须死。”说到这里,桃花飘飘瞟了眼朱高煦,见他没有勃然大怒,接着说道:“奴家不知道您出于什么目的要救他,如果是因为顾念兄弟情意,那迟早您会后悔。”
“你的本事好像不只是取悦男人。”朱高煦眯起眼睛,似乎在鉴定一把武器的利钝。
“只要您肯信任奴家,您会发现奴家有用的地方大着呢。”
朱高煦冷冷翘起一边嘴角:“我的左膀右臂心不能太毒,因为那很容易伤到我自己。”
“看来奴家是不配了。”
朱高煦哈哈大笑,把桃花飘飘揽进怀中:“即便你是左膀,我还缺条右臂。我物色上一个人,如果你有办法让她归顺我,我纳你作侧妃。”
桃花飘飘眼睛一亮:“谁?”
“唐赛儿。”
桃花飘飘脸上陡然布满阴云。
“吃醋了?”
桃花飘飘忙咬住嘴唇,强作笑态:“王孙公子有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的事。小王爷不嫌弃奴家,已是奴家万幸,怎么有胆子争宠。”
一夜庆功后,燕军声势大振,乘胜追击,连连告捷。
战况不胫而走,瞬时传遍大江南北,在天子脚下安享了三十年太平的京城子民也惶惶不安起来。
神乐观常年禁闭的大门,破天荒敞开,香客蜂拥而至,祈祷皇师告捷,家人平安。
云罗走进遇真阁,点燃一支香,跪在拥挤的人群里,不知道该祈祷什么。
一边是骨肉亲恩,一边是儿女私情,人若不想分成两半,就只能万缘放下。她把香轻轻丢进炉中,回到坤道房,端然坐回青蒲,继续静坐修真。自从初尝情关,遭遇悲欢离合之后,心中反而如风送残云,净空一片。她决定让自己在无喜无悲中,磨尽人性,超凡入圣。俗事日渐淡忘,修行便日臻佳境。有时候,她不能不叹服、也不能不鄙夷自己的定性,在亲人和情人生死攸关之时,竟然能如此泰然自在、心若止水。
云翘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怔怔地望着结跏打坐的姐姐。云翘这阵子忽然一反常态,变得安静起来,眉宇间却有几分神思不定。云罗问她原因,她只说没事,云罗不爱强求于人,便不再多问。
"姐姐,什么是情?"云翘突兀地问出一句,口气异常认真。
云罗缓缓调整呼吸、收住功。睁开眼,看着浮动在阳光里的细小尘埃:"如今,我只知道出家人要离情弃爱。至于情是何物,我无须多想。"
云翘傥恍自语:"红翠一定最懂,可惜她已经死了。"
云罗没问红翠是谁,也没有显出一点关心的神色。
云翘望着神情幽幽、不知所思的云罗,舒了口气:"姐姐,你这世事与己无干的样子,倒让我觉得熟悉呢……真不明白,那天从颜家出来,你怎会中了魔,拿着一朵花痴痴癫癫,简直不敢相信你就是我姐姐。"
"那天……"云罗微微眯起眼睛,感觉自己在回想一桩遥远到已经忘记的事。朦朦胧胧、似有还无、不知在眼底还是心间,悲情不能自已、凝结成一点潮湿,暗然陨落。
云翘潜入地道,去皇宫找朱允炆。这条暗道她已经熟悉到不需要照亮。在漆黑里前行,想到友善温雅的皇帝,她忽然停住脚步想,那个人是一朝天子?还是一个普通的俊美少年?
黑暗中,生起一点青涩的微光,在鸿溟初开的情怀里若明若暗。
云翘平生第一次、发出一声十分幽长的叹息。她马上被这种新鲜的感觉振奋,欣欣然向前快步走去。
钻出地道,云翘看到朱允炆正站在博古兰前出神,本来不想立刻打扰他,可当看到朱允炆拿起一尊金乌龟时,云翘实在忍不住笑出声:“皇上啊,你真会玩,贵巴巴的金子铸只大乌龟。”
朱允炆回身,看到云翘,眼中立时生满笑意:“此物形似乌龟,但不是乌龟。”
“那是什么?”
朱允炆一指书架:“答案在就里面,你若能找出来,朕把它赏你。”
云翘吐出舌头:“饶了我吧。那么费事,我宁可不要。反正你赏我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云翘话音落后,朱允炆忽然双掌一拍,叫了声“好!”
云翘吓了一跳:“皇上,要我请御医吗?”
“鬼丫头,敢兜圈子说朕有病。” 朱允炆在云翘额头一弹,“御花园新建一阁,朕正思考取何名字,你方才言语,给了我灵机,就取‘忘思’二字好了。”
“为什么?”
“绝虑忘思,一派天真,正是朕心向往之的境界。”
“我不懂为什么刚才的话会叫你想出那么两个字,既然是受我启发,我倒觉着不如叫‘云翘阁’更合理,又好听,又叫本姑娘在你这皇宫里留个名。”
朱允炆哈哈大笑,笑罢默默端详了云翘片刻,看着这小女子天真又不可捉摸的俏模样,款声说:“要想留名,不如进我后宫,你的寝宫,由你起名。”
“进你后宫……后宫里头除了你老婆就是使唤丫头,好皇上你行行好,我可不想进来伺候你的那些老婆。”
“不是要你进来伺候人,是要你被人伺候。”
“这话听起来有点绕。”云翘转了转眼珠,突然大叫,“难不成你要我……”
朱允炆温煦地看着云翘:“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在云翘面前,朱允炆经常把“朕”说成“我”,云翘不会在意,她心中根本没有礼法,没有高下,远离“孤家寡人”的自在和释然,使朱允炆不能不对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姑娘产生眷恋。
“不行!”云翘把头摇成拨浪鼓。
断然拒绝让朱允炆听起来很不习惯,却也感到新鲜,恼火不起来:“为什么?你不喜欢我?”虽然后宫嫔妃成群,这句话却第一次从朱允炆口中说出来。这一刻,他恍惚看到自己踯躅在岸边,一颗心忐忑不安,吟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你……你这人真是脸皮厚,怎么问人家这种问题。小心我翻脸打人!”云翘嘴上气势汹汹,心下实在想马上钻回地道。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红翠死时的样子在心里浮现了一下,她觉得不吉利,赶忙熄灭这个念头。
“江湖风尘,不是久居之地。宫中锦衣玉食,有你享不尽的快乐年华。”
云翘连连摆手:“你家的确好玩的东西不少,不过,大不了玩上十天半月就腻烦了。怎能跟外面比,有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乐子!”
朱允炆回味云翘的话,走到窗前,眺望遥不可及的高天:“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乐子……”沉默了半晌,微微点头,“你是聪明的,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再多,也不值换取逍遥自在。”
云翘见朱允炆不强求自己留在宫中,大松了口气,神气道:“我看呀,你不如跟本姑娘到江湖上走走。整天关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你又不是陈年老酒,越闷越值钱。”
“我是一国之君,如今国家正处患难,我怎能离开?”
“说的也是。不过你这个皇上也真是奇怪。都吃了败仗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给亭台楼阁取什么名字。还想了那样一个酸不溜湫的怪名。依我看,不叫‘云翘阁’,也该叫‘耀武’或是‘扬威’。杀杀那燕军的气焰!”
“你应该知道燕王是我叔父。”
“哼。他可不把你当亲侄儿,想着办法要你命呢。他是大王八,他儿子是王八蛋!”
朱允炆一蹙眉头:“不要这么说他们。”
“我可不是胡说八道。想我当年那一身绝世武功,就是被那混账朱高燧给废掉的!等到皇师平了乱,皇上你可千万要把那臭小子交给我,看我怎么整治他!”
朱允炆眉头蹙的更紧:“我倒宁愿不要俘获他们。惩治骨肉至亲,就是用刀砍自己的良心。”
“你这叫良心?你这是没心没肺!同情虎豹豺狼,会被吃掉的,你知不知道?”云翘气得跳脚。
朱允炆觉得自己没有气力,回复这种尖刻的问题。他坐上御座,看炉中清烟在封闭的华屋中袅袅消失。虽然没有云翘直截了当,他清楚朝臣们都是这个意思,他不能不听,道理在他们那边。湘王、齐王、代王、岷王……一个接一个被废为庶人,囚禁大牢,十一皇叔甚至被逼得自焚宫中。都是为一个皇帝宝座——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到那时候,富贵荣华散尽,就只剩下罪了。
云翘看到泪水竟涌上朱允炆双眼,她闭住嘴,心中的气恼立时没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怕自己也跟着难过,赶忙逃到地道口。
“什么时候再来?” 朱允炆问。
“听说燕军要打到济南去,我爹在那里,我得看看去。”
“那很危险……”朱允炆想挽留,但还是缄住口。他不喜欢强求于人,虽然是皇上,他倒宁愿鸟儿在天上自由飞翔,而不是关在皇宫大内的金笼里。
不知道为什么,云翘一向我行我素惯了,这次却想听到一句挽留。但朱允炆什么都没说。她只好挥挥手:“我会尽早回来看你的。”
朱允炆拿过一个玉辟邪,送给云翘。
云翘从书案下探出半个身子,接过赏赐,心中却没有以往的窃喜。
关上密道的门,云翘在走惯的台阶上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她忽然鼻子一酸:这次要是爹被燕军害死了,我也不会活。
她狠狠抽动鼻翼,把眼泪咽回去,抬起头,在头顶的黑暗里,想象朱允炆的模样,恨道:本姑娘当然不会听你的,可是,你总该说句留我不走的话吧!
半月后,燕军攻到济南城下,驻扎城外的李景隆收集残存兵力,仓皇迎战,被燕军杀得全军覆没,单骑逃走。济南城如同拔去齿爪的困兽,颤栗在燕地将士连战告捷的踊跃杀气中。
一纸议和诏书,由朱允炆亲自执笔,飞入燕军大营。
朱高燧看着父王把议和诏书投进炭火,朱允炆那笔漂亮的蝇头小楷在火中灰飞烟灭。曾几何时,他还十分佩服这笔好字,就像朱允炆喜欢他的一手快剑。堂兄弟中,他和朱允炆长相最相似,有一份投缘。记得,那个暮春雨后,两个人小冠便服,乘小舫、泛长江,一边看乱鸦归巢、渔汀人散,一边援笔搜句、饮酒狂歌。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人随舟远,不知船停何处,随缘登岸,攀上高山,长啸舞剑,直到兴尽才披月而返。那时候,朱允炆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全部理想就是做个诗词仙人,占尽四时风雅。
截断回忆,朱高燧朝自己冷笑一声,走出大帐,从将士手中要过强弩,把战书射入济南城头。
济南守将铁铉拒绝投降,燕军决水灌城。济南城内平地水深及尺,人心大乱。
云翘折出一只纸船,放进浊水,看小船顺水漂走,继而浸湿,终于沉没,自语道:皇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云翘,现在也有点害怕了。燕军真是凶,济南要是失守,说不准他们很快就会打到京城去,那你可怎么办?
邈尘把云翘叫进屋,说:“明天,城里要放出一批老百姓,你跟他们一起出去。”
“干什么?”
“请燕王进城。”
云翘跳起来:“那不就是开城投降吗?”
邈尘不语。
云翘大急:“我就是死了,也不做叛徒!那铁铉看着象条硬汉,原来这样软骨头。白吃了朝廷这么多年俸禄,对得起皇上吗?我去找他理论!”
邈尘制止云翘:“这是你爹的主意。”
“那更不可能,爹最恨燕军了。”
邈尘微微点头,若有所思:“不错,你爹不会这么容易就向道衍认输。”
“那爹是假降了?”
“翘儿,军机大事你不要多问。总之,你爹和铁铉都不是无能之辈。”邈尘说完,走到床头,从贴身包裹里拿出一只长匣,里面放着一帧书法,“这是颜真卿的真迹……”
没等师父说完,云翘两眼灿灿地插话:“难道是颜府藏书楼里的宝贝!师父您本事真大,他们家可看守的紧。”
“是他们送我的。”
“没想到他们和您这么有交情。”
邈尘摇头,若笑若愁:“翘儿,我对你说过,你喜欢的东西你可以得到,你讨厌的东西你可以毁掉,那不一定需要依赖武功,也不用依赖朋友。”
“那……那靠什么?”
“可以利用的东西很多,你要慢慢找。”
云翘重重点头,心中却还有一点懵懂。
“明天出去后,就不要再回来。找个机会,顺便把这幅字交给道衍。”
“那个尽给燕王出坏点子的军师?”
邈尘轻轻苦笑:“各为其主,各显神通,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与坏。”说着,又端详了片刻颜体真迹,郁郁低语,“如果能见到,就代我告诉他,门前的竹子没有多一棵,门后的竹子没有少一棵,只是快死了。”
济南城门打开,几百个老年男子,互相搀扶、颤颤巍巍,走向燕军大营。
燕王走出来,老人通通跪倒路旁,为首的老者涕泣恳请:“奸臣没有良心,让大王受苦。大王一路告捷,大兵突然压境,百姓们没有见识,都以为燕军杀人不眨眼。大王如果真心爱民,请让军队退后,大王只率亲信进城,百姓先看到大王,再看到大军,自会安心。到时候,草民等必定倾家荡产,准备饮食美酒,欢迎大王。”
燕王点了点头,让老汉起身,说了些抚慰的话。
云翘乔装成老翁,混迹人群,抬头观察燕王,好似门神一样的威严吓人,只有颌下的一把长胡子真是好看,又黑又亮,让人想摸上一摸。眼光一斜,看到燕王旁边的和尚,长的倒一点不凶杀,五官端正,面带光泽,低眉垂眼,好像很有慈悲的样子,其实心里满是造反和杀人。看来这和尚就是师父提起的道衍。只是这么多人怎么把东西交给他?云翘趁人多混乱,悄悄溜进营地。但马上就被士兵发现。
云翘正被往外赶,忽然眼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走过。
“飘飘,飘飘”云翘招呼桃花飘飘,对士兵说,“我就是找她的。”
桃花飘飘走过来,一眼没有认出这老头是谁。
“无尘岛的旧人你也不认得了?”云翘朝桃花飘飘挤眉弄眼。
桃花飘飘辨认出云翘,嫌她惹事生非,想装作认不出来,但转念一想,又笑盈盈地迎上去,让守卫把云翘放进来。
“飘飘,你怎么在这里?”云翘又惊又喜,“师弟找你都快找疯了!”
桃花飘飘嘴角一撇:“要他死了心吧。我现在已经有了人家。”
云翘拍手:“怎么没请我喝杯喜酒?咱们可也是从小玩到大的。”
一丝得意掠过桃花飘飘表情:“我夫君是燕王二王子。不是我不念着老朋友,山野草民入不得王府的席呀。”
云翘眉头拧成疙瘩:“燕王是乱臣贼子,你怎能给他当儿媳妇?”
桃花飘飘急忙嘘声:“这是什么地方,讲这种话,你不要小命了!什么乱臣贼子,打下天下,就是堂堂天子。”
云翘强忍下怒气,问:“我想见道衍,你能给我找个机会吗?”
桃花飘飘转了转眼珠:“军师也不是我随便能见的。我领你去求我夫君。他若高兴,自会给你引见。” 桃花飘飘先把云翘带到自己住处,让她换了一身漂亮女装,说这样见王子才合礼仪。
来到朱高煦营帐,桃花飘飘让云翘在外等待,先行走进帐内。
“小王爷,我给您带来一个人。”
朱高煦看到桃花飘飘一脸暧昧,眼睛一亮:“唐赛儿?”
“不是唐赛儿,不过,脾气和唐赛儿一样坏,模样也标志的很。”
朱高煦大笑:“好!越是不驯服的马,本王越感兴趣。让她进来。”
桃花飘飘应声向外走。朱高煦叫住她:“你这次功劳我记下了。日后会赏你。”
桃花飘飘回身,抛出一个妩媚的眼神:“飘飘什么都不要,只要小王爷高兴。”
来到帐外,桃花飘飘借口有事离开,云翘一个人走进营帐。看到虎皮榻上斜坐着个浓眉阔口、长相刚猛的男子,赤裸着肌肉发达的上背,正擦拭钢鞭。
“你是朱高煦?”
朱高煦抻了抻鞭子,上下打量云翘:“果然一身野味。知道我是谁,不下跪磕头,还敢直呼其名。”
云翘心中暗骂:皇上都跟人和和气气,这小王八倒一身臭架子。无奈有求于人,只好一拱手:“本姑娘想见军师道衍,小王爷能引见一下吗?”
朱高煦似笑非笑:“当然不是难事,不过姑娘怎么谢我?”
“大男人家跟我一个穷家小姑娘讨价还价,真是没羞。算啦,本姑娘出一回血本啦。说吧,你要多少银子。”
朱高煦哈哈大笑,逼到云翘身前,强行揽住:“我不要银子,我要你。”
云翘大惊,反手一个巴掌打到朱高煦脸上,破口大骂。
桃花飘飘从伙房要来一坛女儿红,回到营帐外,一边品酒,一边听帐内云翘的谩骂和朱高煦的淫笑。 争什么贞节烈女?女人生的是贱命,就认命吧—— 她嘲笑着,把自己沉沦在卑鄙的快乐里。乌鸦呱呱叫着飞来,在头顶盘旋,她想一定有什么东西腐烂了。云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随后便没了声响。这声惨叫让桃花飘飘被酒狠呛了一口,于是想起很多女人的惨叫——娘砍掉父亲小妾的手,然后,把它烹了,送上父亲的餐桌。小妾是皇上赐的,皇上要娘死,爹只能听命。娘死后,爹娶了很多房小妾。再后来父亲犯下满门抄斩的罪,那些女人也跟着一起死了。她被乳娘带出来,逃难路上,遇上山贼,乳娘被抢走……
桃花飘飘侧过身,取了个很舒服的斜卧姿势,闭上眼睛、继续喝酒。顺手,连根拔下一棵刚打花苞的蒲公英,丢到泥土上,让它腐败。
出乎桃花飘飘意料,被朱高煦强行霸占后,云翘竟没表现多少激烈的愤恨,更没有寻死觅活,以至于她准备好的一大堆安慰话语全派不上用场。云翘虚弱无力,双眼黯淡,象一匹被降服的马驹,任凭朱高煦抱在怀中抚弄。如同拿到一件得之不易的战利品,朱高煦对待云翘的态度既得意又不无爱惜。桃花飘飘本来想装出无辜的样子给云翘看,看到这场景,竟真觉的无辜起来。根据她对云翘的了解,这丫头不可能屈就朱高煦,难道朱高煦魅力通天,夺了这丫头芳心?云翘不是省油的灯,新欢最容易代替旧宠。自己本来是利用云翘讨朱高煦欢心,难不成是引来一个劲敌?
邈尘站在城头,静静观看溥洽指挥士兵把千斤铁板吊上城门。然后转过头,去看兵临城下的燕军大营。营中,没有传来她等待的笛声。
这晚月亮很圆、很大,孤悬在天上,照着城里,照着城外。于是,想起很久以前,情人说的话——
“院前种竹应疏,漏下月光,可吹笛长啸;院后竹子应密,积累绿荫,夏日好对弈纳凉。”
邈尘轻轻吸进一口晚春的空气,感觉绵绵恨意在四肢百骸里抽丝结茧。
“终要了结了。”她向晚空伸出手,惋惜春天在指缝间无情地流走。她是个爱伤春的女人,年少时,是为赋那些哀艳的诗句,年长后,是真的悲哀起来。
她用左手摘下右手腕上的玛瑙银镯。看着掩藏在镯子下面的疤痕。这个手腕,曾经点着红红的处女宫砂,情人夺走了宫砂,又用落尘剑留下红红的伤口。伤口怎么也好不了,落在白皙的腕上很丑。她不想别人看到,也不要自己看到,戴上玛瑙银镯,沐浴睡觉也不摘下来。今天,终于又把伤口拿给自己看,想再清清楚楚回忆一次那时候的事,在黎明之前、这个预谋杀戮的春夜里——
李雨尘伸出手,接着窗外的雨。这是入春来第一场雨。也许因为名字取自“渭城朝雨浥轻尘”,她喜欢雨,连日郁结的心情也在潺潺春雨里开始消解。
姚广孝冒雨走来。
李雨尘急忙撑开蛇骨紫竹伞迎出去。这把伞是爹爹从京城带回的礼物,在伞上作画的人名气很大,看在爹爹是皇子老师的身份,才不吝挥毫。她以为这样名贵的伞,一辈子也不会使用。但是情人来了,她眼里再没有其他珍贵的东西。
李雨尘脚步轻快,飞一样来到姚广孝身边,轻轻吟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不同以往,姚广孝没有用同样优雅的诗句应答,阴沉着脸独自走进屋中。
“喜?欢喜的起来吗?”姚广孝在屋中诘问。
李雨尘撑着伞呆在雨里,听到天边隐隐打起闷雷。
“我姐姐跳崖了。”姚广孝声音哽咽。
李雨尘极力稳住语气,安慰:“是吗?怎么会这样?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许久,姚广孝忍住悲痛,转头,愕然看着李雨尘:“你怎么还站在雨里?”
李雨尘猛醒,跑进屋,伞上的喜鹊登枝,早被雨水淋透,全糊涂了。
之后的日子,李雨尘第一次不想姚广孝来无尘岛,害怕看他的眼神,好像能看穿她五脏六腑,幸好姚广孝忙于处理姐姐丧事,也不常来。他不在的时候,她就画他的像,现在她好像更喜欢画上的他,永远对她深情款款,没有尽头的海誓山盟。
李雨尘始终不明白,姚广孝到底怎么知道她就是抢夺清霜剑的背后指使,计划那么严密,连派去的人都不清楚。
“我没有想到她会跳崖,我只是要帮你得到那把剑。我知道你有多想要它,只是因为在你姐姐手里,你碍于情面……”李雨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眼泪流了又流,姚广孝终是没有回头。
“武功对于你这样的女人只能增加罪孽。”姚广孝临走时,用落尘剑刺破她手腕。
后来,李雨尘发现自己已经怀上姚广孝的骨肉。她带着最后一线希望忐忑不安,不辞辛苦,到处打听姚广孝下落,最后,在一个诚实的僧人口中得知,姚广孝已经出家,法号道衍。
万念俱灰,她吞下“百步归天”。却恰恰被云中行发现,这个大师兄,恋慕她多年,直到明白她心属姚广孝,才娶妻生子。
“我想姚广孝死。”李雨尘说。
“我也是。”
“我想他死的很惨。”
“让他惨,不是现在给他一刀,而是让他感到彻底失败后,再结果他。”
李雨尘朝云中行点点头,长期受挫败感折磨的男人最懂得男人的痛处。
她一口喝净云中行递过的解药,从此,再也不想死了。为报复情人,她精神抖擞、倾心倾力,一步一步制定计划,使用武功之外一切手段达到目的,包括出卖色相。她庆幸自己天生一副佼好皮囊,外加上满腹迷人才情,这使她轻而易举把许多人中豪杰操纵在手掌里。出乎她意料,这招“以身相许”居然对云中行没有奏效,妻子死后,云中行似乎突然认清真爱,竟跟姚广孝一样,斩断情丝,做了和尚。李雨尘于是主动把云罗、云翘抚养起来,一来培养两个帮手,二来也是牵制云中行的两枚暗器。
唯一让她遗憾不已的是,她和姚广孝的儿子是个侏儒。虽然她把接生婆杀死后,就没有别人知道姚不孝的生母是谁,但是骨肉连心,这样的现实对她过于残忍,她想这多半和服过毒药有关,都是因为姚广孝太过绝情,这笔债,是最不能原谅他的。
溥洽展开白旗,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降”字,让士兵挂上城头。在他眼里,那个字不是投“降”,而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十五年来,卧薪尝胆,难以计算艰苦劳碌,心里总有一把火,烧的人难熬,只有亲眼看到姚广孝一败涂地,才能熄灭。
天边裂开一线鱼肚白,溥洽又检查了一遍城门机关,想象千斤铁板轰然坠落,把姚广孝的荣誉、成就、梦想统统砸成粉末,心中无比畅快,他忽然想高歌一曲。十五年,没有放开喉咙唱歌了。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只有这点他自信比姚广孝强。但是习武的男人不需要歌喉。他比姚广孝入门早,却没有一次是赢家。他勤学、苦练甚至自残、偷学旁门左道、毒功邪术。但是不论如何争强,结果都一样,姚广孝得胜——包括女人。女人……溥洽驻足,在夜气里打了个从头到脚的寒战。他经历过两个女人,一个让他血本无归,一个让他永远负债,两种挫伤都疼到骨髓里,他怕了女人。
“夜寒吹笛千山月。千山月。此时愁听,龙吟幽噎。”
城墙一隅,如断如续、低幽轻淡,传来邈尘的歌声,如同即将落下的残月。
“师妹,你?”溥洽走到邈尘身边。
邈尘转过脸,缓缓展开一个久违的笑容,两弯浅浅酒窝,乌黑温柔的眸,就象年少时的样子。
溥洽看了,心中百感丛生,又其实什么都没想。
“师兄,我真高兴,终于等来这一天了。”
“是啊,我们等了很久。”
旭日东升,在云蒸霞蔚里,放出亿万光芒,以破除黑暗的姿态,俯视人世沧桑。
朱棣特意穿起黄金铠甲,跨上高头战马,走在仪仗队伍最前面。济南城门大开,无数官民匍匐在地,山呼“千岁”。朱棣看了一眼城头降旗,没有风,旗面低垂,如同被骄阳烤蔫的花草。他想起,父皇在世时,一天,令他属对,出语:风吹马尾千条线。他对答:“日照龙鳞万点金。”父皇赞了声“好”,同时神情间透出隐忍忧虑。父皇是个聪明人,看出朱允炆这娃儿,做诗有余,对付这班藩王叔叔还欠火候。可惜,父皇智者千虑、棋错一招,最终还是听信愚臣浅见,立朱允炆做储君。如果当年立的是他,以他的雄才伟略,大明哪会有如今的杀运侵寻?其实,他也不忍大明子民遭受战争荼毒,他天生对大明有肝脑涂地的责任感,说是统治欲望也罢,总之,江山待英主,打造昌隆盛事,空前绝后,堪当此任,舍他又能是谁?
朱棣把道衍招呼到身边,问:“玄武剑可有眉目。”
“三王子已找到清霜,雌雄双剑已备,只欠一把火候。”
朱棣点头:“燧儿很能干。”黄金甲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朱棣觉得胸中也放射出万丈金光,照耀神州,彪炳千古——玄武剑出,帝业乃成——这是天意,不,朱棣不须要天意,他傲视一眼高天,朱棣就是神明。
溥洽万万没有想到,朱棣、道衍并辔走到城下,就在千钧一发之刻,邈尘突然冲出城门阻拦。溥洽用最快速度搬动机关,但朱棣已经勒马。石板只砸碎马头。朱棣摔到地上,黄金铠甲溅满马血、脑浆。道衍眼明手快,人马都没受伤,他把坐骑让给朱棣,狠抽一鞭,马飞蹄回驰。护城河下蹿出伏兵,要拆吊桥,道衍扯断铁念珠,以暗器瞬间发出,伏兵或躲或伤,朱棣趁机跃桥逃走。道衍、邈尘施展轻功,越过吊桥,尾随而去。
铁铉一声令发,放出追兵。溥洽冲在最前锋,挥舞戒刀,双眼爆出噬人的怒火。
朱高燧、朱高煦火速率同众官兵冲上去,接应朱棣,和追兵冲搅厮杀到一起。
忽然,燕军营地窜起一道冲天怒焰,朱高煦营帐着起大火。
沙场中,朱高煦恰巧望见,一失神,被溥洽一刀砍落马下。这一刀,差点要了朱高煦性命。
收兵回营,朱高燧把自己营帐让给二哥。朱高煦疼得几番昏死,神志不清时,咬牙切齿叫出“云翘”名字。朱高燧一惊,叫过桃花飘飘询问。
桃花飘飘迫于朱高燧态度严厉,只好交待云翘已被朱高煦霸占。
“什么!”朱高燧心头一抽,抬手,把身侧烛台劈成两半。吓的桃花飘飘想逃出帐外。
“站住。云翘在哪?”
“刚才二王子出营,她就不见了人影,这火多半是她放的。”
朱高燧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旁观者,觉得很累,连思想也懒得动一下。他倦怠地坐在床沿,看二哥挣扎呻吟,如同面对虚空,这世界原本无情,他本来就不须要想些什么。
燕王帐中,邈尘从道衍身边走过,和尚低眉垂眼,满脸庄严,没有给她一个眼神。邈尘来到朱棣面前,伏地,娉婷一拜。
“为何救本王?”
邈尘朱唇轻启:“殿下神武盖世,是天之骄子,王中之王,令小女子敬仰崇拜已久,能为殿下尽绵薄之力,是小女子日日在佛前馨香祷告的善报善果。小女子之幸,胜过三生之幸。”言语间,虽然羞面低垂,却是秋波暗送,风情流露。
突如其来,被一个美丽女人用美妙言辞赞美,朱棣脸上焕发出光彩,伸手,扶起她,神情里已带出三分怜惜。
入夜,邈尘遵命坐在燕王寝帐等待朱棣。拿起菱花镜,端详秀美的脸上镶嵌的蛊惑。忽然看的想哭。为什么王者的心都可以被这张红颜轻易诱惑,他的心却冷如磐石,任她倾尽所有柔情,任她刺出最狠毒的招数,都动也不动,看也不看?难道,真的参破情关,心中没有一丝雨、一粒尘埃?她开始后悔起来,为什么在那时候要冲上去救他,为什么不看着他脑浆迸裂、血肉横飞,心肺肝胆被碾成肮脏的泥土?那么多年,和溥洽处心积虑,就等着看他最悲惨的下场,等到了,她又不要了。她又欠了溥洽一回。她恨起自己来,百转千徊,柔肠寸断,到底想要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不该是朱棣,他正计划明日如何攻打济南,那样练达老道的男人不会因为贪恋与女人温存,耽误他的报复。难道……难道是他?邈尘的心几乎跳出喉咙,缓缓回过头,看到朱高燧。
心中冷到绝望,邈尘自嘲愚蠢,和尚早已修到冷静无情,怎么可能为一点年少时的痴心,擅闯主公寝帐,来会曾经抛弃的女人?
“小王爷,又见面了。”邈尘收拾神情,躬身一拜。
朱高燧还礼,表情郑重:“仙子,我来找你,要问一句话。”
“请讲。”
“云罗在哪?”
没有想到是这样一句话,看着朱高燧一脸认真,邈尘猝然掉下眼泪,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讶,一句少年人对情人的牵挂,竟然对她如此的触动。
看到邈尘忽然动容,朱高燧不由紧张:“云罗出事了?”
“没有,她很好。只是……”
“什么?”
邈尘揩掉眼泪,恢复故我:“无缘的人,不要牵挂,那只能徒增烦恼。”
朱高燧慨然一叹:“仙子说的不错。但,我要知道她下落,否则心中难安。”
知道了,心会更难安,这就如同抱薪救火——邈尘没忍说出这些话,过来的人,她懂得那滋味是怎样辗转反侧。又看了一眼朱高燧,这个道衍调教出的年轻人,其实已经有了一点当年姚广孝的影子——那种英姿勃发中的俊逸和深情,离她这么近,又那么远。
“她在京城神乐观。”
把云罗下落告诉朱高燧之后,邈尘轻轻松了口气,就好像在一个缺口,扬起一阵雾,迷茫的眼前,似乎什么都弥补上了。
第二天破晓,济南城被震天炮声惊醒。燕军拿出最迅猛凶悍的武器——炮石。
济南城墙被炸出窟窿,城门几乎破碎,守兵死伤一片,百姓绝望哭嚎。
旦夕存亡间,溥洽和铁铉使出一件毫无杀伤之力的武器,让燕军不得不停住炮轰——城头悬出一方神牌,上书“太祖高皇帝之灵”十字。
这招想入非非、近乎滑稽的对策,让朱棣哭丧着脸笑了好几声。
济南守军乘隙把城墙补牢,城门堵实,准备反攻。
燕军后营突然骚动不安,远处征尘大起,率旗上大书个“盛”字。南军左都督盛庸竟然到了。不早不晚,正是最该内外夹击的时候到了。时机把握之准,令朱棣和道衍也不得不皱紧眉头叫了声“奇”。
盛庸举目观看战况,露出笑容,夸奖身边的玲珑少女:“你报信很准,赢过这场仗,定有重赏。”
云翘撩起眼前乱发,清清楚楚、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燕军大营。朱高煦的帐篷已经消失在她的一把大火里。她是个可以轻易忘掉很多事的人,尤其是不喜欢的事。但是这次,她要自己记住那个痛恨的地方,刻骨铭心。她调转马头,在离开前,对盛都督说:“杀死朱棣父子,就是给我最大的赏赐。”
盛庸出现,与铁铉里外夹攻,燕军大败。之后,一仗接一仗失败,一直退回北平。丧失三万精兵。
神乐观外,鞭炮不绝,几天来,尽是喜气洋洋回来还愿的人。纷纷说燕军元气大伤,挨不了多久,就会被朝廷大军歼灭。
云罗跻身在群情欢慰的香客间,和曾经看他们悲伤恐惧一样,孤单一人,沉溺在无情的平静里。
将士凯旋,溥洽来神乐观看望云罗,更确切说,是来责骂。他不准许云罗出家,女儿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邈尘已经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地背叛了他,他不能再失去女儿这颗宝贝棋子,她是他的骨肉,理应按照他的布局生活。
“请父亲回去,女儿凡心已死。”云罗说。
女儿神情淡然的忤逆让溥洽暴跳如雷。
“由不得你。师父早把你定给当今皇上,明日,不,现在我就上朝奏明圣上,把你嫁到宫里去!”
云罗忍住不平,忍住泪水。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叹息。
“跟我走。”溥洽来拽云罗。
“请父亲让女儿拜别祖师。”云罗恳求。
溥洽同意,生怕云罗逃走一样,紧紧跟在身后。
三丰像前,云罗点燃一柱香。
想起乞丐爷爷走在山岩间,笑呵呵地唱:
快快快,红尘外。
闲闲闲,白云间。
妙妙妙,松崖一声啸。
来来来,蓬莱岛花开。
云罗的蓬莱岛在哪里?无论走到哪步,都是绝境。
她向香烟缥缈的虚空,伸出手。象是要抓回往昔——山间漫烂的花,散在风中,化成她的喜悦。捡起花瓣,和在露水里,配成药,又化成别人的喜悦。神医美名,造福一方,曾经,使她小小卑微的心充满怎样浩瀚的骄傲与崇高……
只是,云散风中,都过去了。她不是神。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女子,匍匐在命运下,做出顺从的姿态,由人摆布。
“父亲,我们走吧。”云罗走出坤道房,已经褪去缁衣,换上来时的女儿装。
朱高燧走进金川门。京城仍是故貌,熙熙攘攘,繁华热闹,只是在春夏之交里,愈显浮躁。记起那次,太祖小祥,他和两个兄长来京城拜祭。朱允炆听从朝臣意见,想把他们兄弟三人扣留京城,要挟燕王,但,又在与他做诗赏景时,透露了出来。他当然马上通知兄长,快马加鞭,离开京城。朱允炆又后悔,派人追赶,哪还来得及。唉,朱允炆的病就在这里,一当诗情画意的时候,就忘了冷血现实。
他以为不到决战之刻,决不会再来京城。没想到,竟会为一个女子,深入险地。这是他的病,自己清楚,却无可就药。
他乔装成苍老样子,穿着破烂衣衫,把落尘剑用腌臜布袋包裹起来。一个老乞丐,贫穷到连年轻也没有。走在朱门绮户的京城街道,频频招来路人目光,或嫌憎、或同情。有人甚至施舍过来几枚铜板,他恭恭敬敬接到手里。这是第一次,抛开王子身份,得到的钱。虽然微薄,却意义不凡。就象云罗,万种鲜花,她只是一朵,却因为开在清溪幽谷,让他舍不得、放不下。
来神乐观打听,道士却说云罗出家又还俗,不知道哪里去了。
出家?难道他自以为弥足珍贵的情意,对于她竟是已了尘缘?为何还俗?还有几分牵挂?这个小小女子的心扑朔迷离,包藏着吸引他无法自拔的力量。一定要找到她,他千里跋涉、不惧危险,以找林翰为名,绕道这里,就是要看她一面,他不能放弃。只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
道观门口,卖乐器的乡下少年吆喝着走过。
朱高燧买下一枝竹笛。边走边吹起来。
师父吹的一手好笛。他也跟着学会,后来痴于练剑,为心无旁鹜,亲手把笛子折断、丢了。
荒废的时间太久,乍一吹起,已经不成音乐。
——夜寒吹笛千山月。千山月。此时愁听,龙吟幽噎。
溪边清唱在回忆里,带了一点泪光,悠缓哀咽,引着笛子吹出曲调。
在笛声远去的时候,思想从深处扩散,迢迢递递、消融在帝都的大街小巷里。渐渐,行人消融、车马消融、贵贱消融、人我消融……红尘粉碎,只剩缘牵一线在宁静中默默至远。碧海晴天无边处、孤单的人儿,闪着静听的眸,抛出一弯会心的笑来。
当朱高燧在人群中看到寻声而来的云罗,心中没有掀起狂澜,反而达到宁静的极限,好像走了很长的路,到了该到的地方,安顿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一定发生的事情,冥冥中,他有这个自信。稳健的伸出手,他抚摸云罗的脸,泪水沁湿掌心。
云罗虚弱又坚定地握住伸过来的手,看那再苍老也能一眼认出的人,以为已经死去的心,在千里相逢的感动里,怦然跳动。
春夏交接、摩擦出浩荡无边的煦暖,被流光带走的往昔,燃烧起来,放射炫惑心魄的光亮——熔炼梦想,熔炼清醒。
“爹去上朝,要把我嫁掉。”
朱高燧二话不说,拉起云罗就走,云罗也义无反顾,跟着离开。
这个夏天热的很早,太阳狠毒,烤的人昏兀。
昏兀着,什么也不用想,这样正好。
出城,过江,租上一辆红布挂帘马车,扬起滚滚尘土,轰隆隆上路。
“客人,去哪?”车夫问。
去哪?
已经这样轰轰烈烈启程。
朱高燧握住云罗的手,给她一个笃定的凝望:“跟我走。”
云罗回头,满眼是车轮后飞扬的黄土,这颗心,东躲西藏,也逃不脱红尘。罢了,就把它交给万丈尘缘吧。是快乐也好,是劫难也好,她都认了。
她转身,把头埋进他胸膛,隔着破烂的衣衫,听着他的心跳,感觉他爱惜的抚摸,这样真实,这样动人。是刀尖上的糖,可是,味蕾已经苦了太久,那一点甜蜜的知觉,她甘心用眼泪和血换了。
注②:《伦语.公冶长第五》宁武子是春秋时代,卫国很有名的大夫。“邦有道则知”,国家政治清明时,宁武子的智慧才能都发挥出来;“邦无道则愚”,回来卫成公当政,政治混乱,宁武子就表现得愚蠢鲁钝,好像怎么都很无知。“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孔子说宁武子那种聪明才智的表现,有的人还可做得到,但处于乱世那种愚笨的表演,就很难以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