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一笑第三章 剑底繁华,老尽少年心
南军大捷,朱允炆龙颜欢慰,封赏将士、赦免罪囚、祭告太庙、大祀圜丘……在行庆胜利的排场里,享尽一朝天子的荣耀。
这天,日落宫阙,他长长舒出口气,觉得有点累,不想休息。于是命人在忘思阁摆设酒宴。张挂千盏宫灯。把后宫里面妃子、宠爱的、不宠爱的、统统邀来。舞姬挥动彩袖,乐人奏起韶音。金珍玉馔、好酒佳酿恭恭敬敬堆上御桌。满眼美色、满耳欢笑、满口丰盛、满鼻芳香、满身舒畅、满心快乐无边。众星捧月、唯一人高高在上。除去天子,那个男人兴致一来,就能享用这浩浩荡荡的取悦?
灯火璀璨,星月无光,他醉倒在虚设的白昼里,强睁眼,吩咐太监:不到天明,不准撤席。
不想看贪欢之后的冷落,还是看到。
酒醒时候,太早,天没亮,灯烛已尽。左拥右抱的美人,熄了争宠的斗志,舞姬乐人,耗尽制造声色的气力。横七竖八堆满丹陛云墀,除去没有发出腐臭,跟死尸无异。
只剩虫蛙,兀自在御池塘里聒噪。
怎能如此安静?他恼火,要骂人,但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一时没喊出声。心头一闷,情绪就跌落下去,厌了欢醉。
翻起眼,正看到,阁窗外,一轮残月。
想起太祖在世时,令他咏月,他收束两句竟是: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
怎么想出那样的诗来?什么“影落江湖里”,好像不祥之谶语。
没有准备当皇帝,偏大哥殇夭,父王早逝,这大好江山、多事春秋便落到他头上。谁知道是幸运,还是厄运。坐上这个宝座,就该作威作福,他偏好柔和温雅。太祖嫌他仁弱,大臣怨他寡断,他眼里糊涂,心里明白。只有独抱诗词,向古人的酸辞苦调,暗寻一点知音言语。其实,何尝没有知音,可惜天意弄人,已成仇敌。
正回想那年孤船载酒 ,朱允炆看到忘思阁外的云翘。
酒一下全醒。
他有点后悔,为什么赏赐云翘特权,准许她在后宫随意走动。
那个小人儿,穿着破旧衣衫、站在灯火阑珊里,不跟百花争艳。幼兽一般、双眼跳耀不驯,逼他看见高贵下面的欲望与虚妄。
云翘走到朱允炆面前,跪下,把头埋进他胸膛,痛哭。
哭声把众人惊醒,睡眼朦胧、看到一个布衣少女肆无忌弹抱着皇上大哭,很多人以为还在做梦。
皇上却丝毫不以为意,抚摸着少女的头发,任由她把悲伤宣泄在万圣之尊的怀抱里。
女人们的眼神渐渐从惊奇转成妒忌,尤其平日得些宠爱的,美目中喷出的火舌,够吃掉整座皇城。
众人瞠瞠张望里,朱允炆抱起云翘、轩昂地走出去,他甚至听到好几处低声的惊呼。旁观者越大惊小怪,他越觉得近乎壮举。
天地骤然浓缩。蝉不再鸣叫,露重枝头,是皇帝和一个江湖女儿的良辰美景。
他把云翘抱进寝宫,放到龙榻上。看着细雨从芙蓉俏面上洒落枕边,他听到心中轻雷阵阵。这个人儿,已经得到太多的皇恩浩荡,让他没有耐性再等,该是索要回报时候了。
紫金龙纹炉中,喷吐兽香,袅袅一室。心头也隔上一层旖旎的如幻如真。他俯下身,向那娇蛮的唇,探寻乖张下面的温柔。
“啪”。
一记耳光,晴天霹雳、打到朱允炆脸上。
朱允炆愣住,云翘也愣住。
人突然清醒,琦梦一散成空。
朱允炆豁然站直身体,把平视换成俯看。
云翘抬起头,瞻仰龙颜,是的,这是龙颜,她打了。打了就打了,死就死。
她也站起来,站在龙榻上,低头看着皇上。
“原来男人都一样。”
“何意?”
“朱高煦用鞭子逼我交出身体,你用好言好语,其实,目的没什么两样。”
“朱高煦?”
“不错,朱高煦强暴了我。”云翘牙缝里迸出这句话,突然释怀。好像把一堆重负扔给了别人。从此,依然故我。
“云翘!” 朱允炆退后一步,心头惊涛拍岸。
虽然泪水横流、神情桀骜,云翘还是忍不住暴露出一丝惯有的得意:“哼,可惜没看到他父子死,不过也让他们吃了大苦头,我死了,也心甘了。”说完,她跳下龙榻,展了展衣上的皱褶,朝朱允炆翘起嘴角,“来吧,让人把我拉出去宰了吧。”
朱允炆偏过头,皱起眉,仔细打量这个少女。这是什么笑容?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什么样的人儿?让他不能爱,不能恨,不能活,不能杀。
云翘等着朱允炆发落,但他只是一味地看,这滋味好像刀架上脖子,却迟迟不落下,横竖一死,她熬得难受,索性替皇上把太监招进来,说:“皇上有话对你们讲。”
太监请皇上吩咐。皇上缓缓开口:“把忘思阁的席撤掉,摆上供桌。”
供桌?要把她当牲口祭祀吗?云翘心里打鼓,这朱允炆难不成有什么古怪的杀人法子。
夜云渐开,晨光曦微。
忘思阁里人散屋空。
供桌上燃起高香,酒气和脂粉味道与昨夜流光一同消逝。
朱允炆带云翘走进来,让旁人退下。
朱允炆捻出两柱香,一柱给云翘。
“干什么?”
“拜天拜地。”
“成亲!”云翘差点扔掉高香。
朱允炆摇头:“义结金兰。”
“拜把子!”云翘这回真把香扔掉,做出逃跑架势,虽然也自知跑不掉,“皇上,你要杀就快杀,别跟我开玩笑!”
“天地看着,朕不会跟你开这种玩笑。”朱允炆有意使出朕这字眼,强调君无戏言。
“那……”云翘凑过来,“你不杀我了?”
“我说过杀你吗?”
云翘语塞,的确,半天都是自己叫嚣等死,朱允炆并没有说杀她。她暗暗松了口气,在脖颈上掐了一把,果然不是做梦,这样仁慈的皇上,她心头猛然一酸,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不配跟你做把兄弟。”
“朕想让你知道,朕不是非要得到你,朕只是喜欢你。”
云翘扑到朱允炆怀里,哇的哭出声:“你……你真好。”
朱允炆抚摸云翘的背心,心中一阵宽慰。朱高煦,一个粗俗武夫怎能跟他同日而语?云翘对他固然重要,而胜过另一个男人是更深一层的畅快。
蹄声不紧不慢,踏破泗水河边寂静。一辆破旧骡车,载着九个男孩,颠簸在夕阳古道上。
唐赛儿把住缰绳,回头,看了眼捡来的“破烂”。这些孩子,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衣着光鲜,有的漂亮,有的丑。相同之处就是都一脸稚气,无家可归。每逢战乱,都少不了这些小可怜虫。她想一路收养他们应该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心血来潮,心里埋伏着一个计划,到底是什么,还没有理清。一旦理清,大到惊天动地,也未可知。
侧目,看到泗水的青青岸草,无声摇曳,如同江南秀女的姿态。可惜,不是她欣赏的。举目旷野,春去夏来的北方,干燥混浊,虽然此消彼长着漫漫黄沙,却磨砺出苍峻气魄。她喜欢北地,想留下来。
“大姑,我要吃饭。”一个孩子叫喊,其余也跟着嚷饿。
唐赛儿蹙起眉头,四下望去,茫茫荒郊,竟然没有一处人烟,泗水边少见这样荒凉的地方。抬头,看到山鹰盘旋,心中有了主意。摘下凤凰弓,一箭穿云。
鹰遥遥一声哀鸣,掉下来。
孩子们欢呼雀跃,为大姑叫好。
唐赛儿吩咐年长孩子看管骡车,只身走入山口。
山中没有人影,山坳里孤零零坐落一座禅院。鹰正落在山门石阶上。
正待过去,突然,蠕蠕如电,一条十余围巨蛇窜出山门,一口把鹰吞进肚中。
唐赛儿大吃一惊,不是惧怕,而是蛇过于巨大,闻所未闻。
她蹑步走上石阶,剑锋出鞘。
蛇昂起头,向剑芒怒目吐舌。
她鄙夷一笑,剑光起落,正中蛇头。蛇竟未死,耷拉着断头,急速扭曲身体,要把敌人卷住。
她没料到,畜生也能如此顽强,鄙夷中掺入一丝欣赏,集中精神,刷、刷、刷,疾出数剑,蛇被斩成几断,才一命呜呼。
她擦了把额头细汗,用剑插起一段蛇肉。
把孩子们招呼到林中空地,架柴升火,虽然只是一小段蛇身,却大大饱餐了一顿。
肠胃饱足,正要离开,突然一个孩子尖叫“蛇!”
周遭一望,不知何时,大小不一的蛇竟蠕簇近旁,还有数以百计条正从禅院方向游来,虽然不及先前那条巨大,但密密麻麻,状态恐怖。
唐赛儿挥剑,斩杀掉游在最前面几条。
孩子们大乱。或是抖成筛糠、哭不成声。或是双腿打颤、寸步难行。只有那个年龄最大的,有份勇气,喊了声“大姑我帮你!”举起石头,奋力砸向攻击过来的蛇群。
蛇越聚越多,攻势凶猛,唐赛儿斩杀不尽,听到有孩子已遭蛇咬,她宛然挨了一记耳光。不相信十年磨一剑,竟然对付不了一班畜生。高呼一声,鼓足所有斗志,把手中长剑舞成电光暴雨。
山口忽然扬起木鱼声声,蛇群立刻停住攻击,纷纷掉头,随木鱼声游走。
一个矮胖的老和尚走进山口,敲打木鱼,把蛇引回禅院。
唐赛儿察看孩子伤情,蛇性有毒,被咬处乌紫肿胀,十分疼痛,且不断扩散,恐怕很快会危及性命。唐门虽然擅用毒术,但她以为是旁门小道,不懈钻研。拿出随身药物,让孩子吃下,药不对症,效果不大。
老和尚匆匆赶来,拿来几幅膏药,贴到伤口,蛇毒立时消退。
唐赛儿打量和尚,须发雪白,脸色却红润如童颜,眉间很不协调竖着三道皱纹。身穿滑稽百纳衣,一件衣上百多补丁,还花花绿绿、五颜六色,连妇人小孩衣料也缀了进去。看来是个癫傻怪僧,唐赛儿抱拳一拜,神情并没多少恭敬:“多谢师傅搭救。只是,不知佛门净地,为何豢养如此众多毒蛇?”言下半是感激,半是责怪。
老和尚胡子一吹,嘴巴一咧:“怎么?我养蛇儿管你屁事?”说着指着唐赛儿身后八个男孩,“就象你养这多娃儿,也不管我事。”
唐赛儿脸上一热,赶忙解释:“他们非我亲生,只是落难时被我捡到。”
“你只知娃儿可怜,却不为蛇子蛇孙们着想,你杀了它们的大王,它们自然找你麻烦。”
唐赛儿恍然,遥看石阶上已成几段的巨蛇:“原来是蛇王。”转目向老和尚,面露几分佩服,“这群畜生厉害的很,不知大师有何神通,将其制服?”
老和尚得意起来,笑嘻嘻地说:“说来也不神奇,只是修练起来颇费功夫。从小儿童身起修,至少也得十年光景。”
唐赛儿灵机一现,一指身后八个男孩:“大师,不想从这些孩子中挑个徒弟吗?”
老和尚看也不看,哼了一声,转身回返禅院。
“看来你们根器平凡,难入大师法眼呢。”唐赛儿口气嘲讽,眼角余光一扫八个小儿无赖,怀疑是否当真检了一堆破烂。
最年长的那个不服气地挺起胸膛:“会耍几条蛇有什么了不起,要我做他徒弟,我还不准乐意。”
这番志气让唐赛儿精神一振,多看了那孩子一眼,浓眉细眼、方脸阔面,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却少年老成,显出凛凛骄傲,她微微一笑,问他:“你叫什么?”
“巴罕台。”
“蒙人?”
“是。”
“好。我给你个汉人名字,叫——北豪。”
因为毒蛇猖獗,方圆数十里没有人住,直走到人困马乏,唐赛儿才遥遥看到泗水支流上现出一户人家,兀突突建在水中央,门外泊着两只小船,窗上晒着渔网。渔户有些与众不同,唐赛儿没有贸然叫门,要孩子们在车里静候,自己施展轻功,借助岸边垂柳枝条,悠到泊船上,听到屋中有两个男子说话:
“那道衍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虽然我牺牲掉一班山贼,但他似乎对我心存怀疑,并不重用。看来,还要打几个漂亮仗,让燕王看在眼里,即使道衍从中作梗,我也可以说他嫉贤妒能,让燕王信任我。”
“哈,到那时,兵权在握,父皇大仇得报,大明江山不保,就是你我兄弟扬眉吐气的时候。”
“不过,燕王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物,儿子和大臣也个个厉害。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对付他们绝非易事。”
“你可知道,前些时候,山里来了个秃驴。”
“有能耐吗?”
“能耐大的很。原本山里有处蛇穴,百姓受不了毒蛇惊扰,不知从哪里把他请来,他把空屋改成佛寺,竟镇住了那般毒虫。”
听到这话,唐赛儿心中歉然,原来错怪了和尚,可笑那呆僧也不辩解,不过呆傻和神异往往只隔一线,说不准不是个俗人。
屋中人继续道:“不仅能降服畜生,听说还写了本出神入化的兵书。”
“如此异人当入我彀中。”
“哼。别做梦了。你知道他是谁?”
“谁?”
“周癫。”
“他!当年父皇和朱元璋一场决战,不就是他和铁冠道人帮朱元璋出谋划策,灭了父皇六十万大军。”
“就是他。哼,可惜他本事不小,否则早被我干掉。”
“不。先留着他。你不是说他有一本兵书。”
“怎么,你想要?”
“适逢燕王用人之际,如果我兵法过人,燕王自会重用。到那时,杀一个周癫跟踩死一只蚂蚁无异。”
“只是那秃驴,又不是真长一个蠢驴脑袋,我们要,他就给吗?”
“不能硬夺。要先智取他信任。”
听到兵法战策,唐赛儿知道自己不可能等闲视之。周癫这名字她知道。据传,周癫14岁时患癫疾乞食于市,30岁时得逢奇遇,后随从朱元璋行军,屡立战功,到朱元璋攻占九江后,却飘然自去,从此归隐江湖,无人知道下落。这样的人物用兵如神也不奇怪。她转动眼珠,一丝笑意浮上嘴角。
回到车中,唐赛儿调转骡头,沿来路赶去。回到禅院,已是深夜,她敲打山门,把和尚叫出来。半夜被叨扰,老和尚一副没睡醒样子,伸着懒腰问:“是鬼是人呀?”
“师傅,有人要害您。”唐赛儿口气紧张。
老和尚吓得一缩脖子,然后又呵呵笑起来:“我老和尚,一没财,二没权,三没色,害我干什么?傻瓜都比他聪明一百倍。”
“赛儿没有骗您。就是向南二十里,那户打渔人。我亲耳听到他们要夺您兵书,还要冒充朋友麻痹您。”
“兵书?”老和尚挠挠秃头,忽然朝戒疤一拍,“闲着没的玩,是写过一本,不过已经扔到蛇洞里了,他们想要自己去拾便是。”
老和尚自己承认是周癫,唐赛儿惊喜,急忙一脚踩上门槛,神情可怜:“远近没有人家,我和这些孩子无处安歇。师傅慈悲,能否容我们借住一晚?”
周癫倒也痛快,把众人让进庙里。
禅院不小,但多半是废屋,只有朝西一间摆了座佛像,没有香火供物,十分冷落。想是畏惧毒蛇,没人敢来上香。佛像背后有草垫破被,周癫叫唐赛儿一行人在这里过夜,自己拿着木鱼,转出佛堂,不知到哪里去了。
惦记兵书,唐赛儿睡不安稳,想去探寻蛇窟,但夜黑路生,怕惊扰了和尚。正辗转反侧,忽听佛堂外和尚敲起木鱼,夜静更深,愈显清脆,一声一声打散思虑,睡意渐渐聚拢,一睁眼,竟已天亮。木鱼仍在敲打,孩子们尚未睡醒,唐赛儿轻轻起身,走出佛堂。
明媚晨光里鸟鸣喈喈,花香阵阵,松鼠野兔到处欢跳,毫不畏人。虽然破屋残垣,却不显荒凉。满目都是生机。妙趣昂然中,人好像忘了我为何物。唐赛儿吸入一口清晨凉气,才恍然想起兵书的事情。
趁和尚敲打木鱼,唐赛儿在禅院里悄悄寻找蛇窟。前院后院察了一遍,没有任何线索。
木鱼声停,周癫走进佛堂,在佛像前磕起头。动作看似徐徐,但唐赛儿在旁默数,竟然磕了千下有余。
孩子们醒过来,周癫把他们招呼进灶间,让他们打下手,用草药、野菜、山果、粮食做成大丸子,放入蒸笼,香气四溢,引得唐赛儿都不由动起食欲。
大伙美美吃完早餐,周癫搬动佛像,龛座下面露出一口井,周癫把剩下的丸子倒进去,有的孩子好奇,凑上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井里竟然蠕动着难以计数的蛇,有几条四五围粗的,探头井口,但并不出来。唐赛儿急忙凑过去,井内散出骚湿气味,但味道不浓。里面深邃幽暗,满眼是蛇,一眼见不到底。
看来这就是蛇窟,周癫说把兵书扔进里面,对于不会灵通异术的人真是万难得到。唐赛儿眯起眼,又豁然睁开。无疑又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她喜爱挑战,挑战是她骄傲的本钱。
周癫对着蛇窟,气呼呼地自语:“哼,乖乖跟老和尚吃素有什么不好?你们大王贪吃,你们又嗔心不改,白白送掉性命,也是活该。关你们几天禁闭。”说着,翻起白眼,把佛像移回原地。
唐赛儿笑起来,看着周癫气成胀红的脸:“师傅真是菩萨心肠,连畜生也要度化。小女子也喜欢亲近佛祖,大师能否给小女子受戒皈依,做个俗家弟子?”
周癫不回答,口念“阿弥陀佛”。
唐赛儿又恭恭敬敬说了一遍。
周癫依旧念佛。
唐赛儿以为他不想理会,可是,过了一会儿,却听周癫说:“你要能把劈虎岭的神马给我,我就给你受戒。”
唐赛儿眼光一亮:“劈虎岭如何去法?”
“东皋山里。”
唐赛儿心中暗喜,东皋山跟林翰约她见面的地点并不远,忙问:“神马怎么得来?”
周癫显出不耐烦:“我若知道,还求你么?”
唐赛儿一抱拳:“师傅放心,赛儿一定全力帮师傅得到神马。”
一路疾行,心中迫切,唐赛儿鞭子催促得太紧,骡子没到地方,就累得口吐白沫、仆倒路边。孩子受了颠簸,有的碰撞到头,号哭起来。
唐赛儿把鞭子一丢,仰头说了声:“晦气。”
她徒步前行,八个孩子连滚带爬,极力跟随。
“大姑,那骡子怎么办?”北豪赶上来问。
唐赛儿瞥了一眼气息奄奄的牲口:“它不中用了,丢这里吧。”这句话出口,忽然浑身一震,好像参禅的和尚,吃了一记棒喝。
北豪看到唐赛儿突然站出,连眼珠也不动一下,吓了一跳,连忙拉扯唐赛儿衣袖:“大姑,大姑,你怎么了?”
唐赛儿不理睬,北豪只好在旁边陪着,过了一会,觉得无聊,也加入别的孩子,在路边田埂嬉戏打闹起来。
路上扬起一道征尘。飞驰来一匹快马。马上一人,头戴斗笠遮去半张脸,来到唐赛儿身边,躬身一捞,把她带上鞍鞯。
唐赛儿正要搏打,看清来人立刻嘘出口气:“林三!这样神秘,你要吓我么?”
林三抱住唐赛儿的柔腰,笑着在她耳边轻语:“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不小心可不行。”
唐赛儿觉得腰间的手臂搂得她难过,甩开林三,跳下马鞍。
“不要我带你一程?”林三带住马缰。
八个孩子以为大姑被掠走,乱喊着追上来,北豪冲在最前面,不知从哪来捡来一根粗树枝,挡在唐赛儿身前,虎视眈眈瞪着林三。
林三笑起来:“师妹何时养了娃娃保镖?很好玩吗?”
唐赛儿若有所思地一笑,摸了一下北豪的头:“现在是娃娃,很快就能长成虎将。”
林三把手放在下巴上,细眼眯成一线,打量唐赛儿:“师妹,好像有了什么打算。”
唐赛儿回顾仆倒路边的病骡,徐徐道:“一直以为是良马不见伯乐。今日忽然想通,未尝不可做伯乐,收集天下良马。”
林三也看向病骡,微微点头:“不错,是牲口,再好,终是供人驱使。只有成为主子,才是出路。”
唐赛儿和林三对视一眼,似乎心照不宣,又其实谁也没看透彼此。
林三用马鞭一指八个男孩,对唐赛儿说:“这些‘虎将’不丢,何时能到,师叔定不高兴。”
唐赛儿正想主意,忽见林三甩出一记响鞭,飞驰而去。不多时,劫持回来一辆马车,车上还绑着一头肥猪,想是驾车农夫正去赶集。
林三擒住农夫咽喉,把一粒毒药硬塞进去。又让八个男孩爬上车,命令农夫道:“想活命,把这些小家伙送到圣水村圣水宫,好吃好喝伺候着,有什么闪失,就别想拿药救命。”
林三带马来到唐赛儿面前,面带邀功的笑意,伸出一只手:“师妹可以放心走了吧。”
唐赛儿欣赏林三做事利落,回之一笑,跃上马背,与林三同乘一骑,飞奔到圣水村。翻过形如巨蟒的土山,隔河看到百余户人家错落有致在果树林中。河沿上,三五村姑一边洗衣,一边唱着清亮山歌。看到两个外乡男女同骑一匹马,显然误以为情侣,便扯起喉咙唱起情歌小调: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
林三笑起来。唐赛儿皱起眉头,跳下马鞍,向过路村民打听到圣水宫所在。顺手抄起一块石头,打进河里,一串水花飞溅,骇得洗衣女惊叫不迭。
远远看到山阴一块巨石下流出淙淙泉水,不时有村民来担桶汲水。
转过巨石,几株千年银杏旁现出一座石凿庙宇。匾额书写“圣水宫”。道士进进出出,搬砖担土,不知兴建什么。
走进院中,看到林翰穿戴道袍道冠,腰系桃木剑,正站在凉亭中,指挥道士做工。
“师叔怎么作了道士?”唐赛儿诧异。
林三似笑非笑,压低声音:“想必是身在方外,心在方内。”打量工地,“看来,他老人家要在这里冶炼刀剑了。”
林翰看到林三和唐赛儿进来,把他们招呼进方丈室。
林三环顾四壁:“师叔真是神通广大,刚一来,就统辖了这班道士。”
林翰抬起单臂,指捻长髯:“只怕他们口服心不服。”
“师叔要我们做什么?”林三问。
“沂水城东南四十里,有个四门洞,前任方丈宇冠被我关在里面……”
“何不除了他?”林三打断林翰。
“这圣水宫虽然不大,却有一镇寺之宝,据说是颗碗口大的珍珠,当地人称为龙珠。宇冠虽被我制住,却不交出龙珠。你们想办法骗取他信任,让他透露出宝珠下落。”
唐赛儿想起昨夜在渔家门外听到的对话,做法如出一辙,自己昨日告诫和尚小心诡计,今日便要利用诡计欺骗道士。人心诡谲,防不胜防,谁想权倾天下,谁就得有防备天下人的心机。她瞟了一眼林翰,云中行夺碧云剑时,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叔突然冒出来,父亲临死,把她托付给他,她从此受他抚养,也受控与他。虽然作出耿耿忠心的样子,她清楚这只是韬光养晦,她不会让这个断臂老头挡住凌云志气。总有一天老谋深算的师叔会知道:唐赛儿是布局的人,不是供人摆布的棋子。
她又转目林三,这位师兄,自小和他玩耍练武,还被父母定成娃娃亲。记得,林翰要他用苦肉计混入神龙教,取得云中行信任,从此和她分开两地,她还真的难过了一回。至今身上还带着他临走时赠送的小金葫芦。那份两小无猜的感情是她一直暗自珍藏的东西,只是,各自已经长大,隔着一层城府,很多事便看不清了。
“你可记得留下解药。”临出圣水宫,唐赛儿问林三。
“我身上带的毒药一向比解药多。孩子送到不就完事了,管那乡巴佬作甚。”
唐赛儿有点厌恶林三不守承诺,但没有表露怜悯,因为更讨厌被男人嘲笑妇人之仁,她可以跟天下最强悍的男人竞争,她有这个胆识,也相信自己的能耐。豪情陡生,她拔剑出鞘,凭空抖出一朵剑花,忽然想起,那时在武当跟踪朱高燧,看到他莫名其妙、回身斩了一剑,身后空无一物,他要斩断什么?那个年轻的郡王,深沉俊逸、武功高强,气宇里还带着一份燕地男儿的豪迈。让自小生长南方的她既惊奇又好奇,便不由地喜爱。只可惜……她长长叹了口气,心中涌起波澜。
“怎么了?”林三关心。
“想起一些无聊的事,都过去了。”唐赛儿拔下头上红玉簪,拢起散发,梳了个浮云髻。
清风断断续续,掠过焦阳蒸烤的泗水河滩,如同轻吻一寸一寸侵蚀坚决。
云罗褪下青色衣衫,踏着五彩卵石,走进温暖的泗水。
河畔青石上,朱高燧盘膝端坐,落尘剑横放膝头,拇指不知不觉放入掌心,记起师父说这种手印在藏密修行里表示以无数珍宝供奉菩萨。他悠悠放眼,泗水波澜的光亮中,看到沐浴的云罗,没有羞涩,因为心中没有尘埃,她朝他笑着,闪动晶莹的眸子,唱起歌,把腾腾长河撩拨成一卷《诗三百》——思无邪。
如今,在他眼中,世间再没有比她更妩媚的女子,那是一种须要仰视的妩媚,玉洁冰清、遗世独立,随时随地将他诱惑,却不是绻绮春情,而是赴汤蹈火的壮怀激烈。无数英雄豪杰他不放在眼中,却要为一个女子摧眉折腰。他清楚这不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怎能忘记她指尖的琴音,让他在生死仓皇中看见山高水长。
云罗披衣上岸,迎风晾着头发:“可舒服呢,你也洗一洗吧。”
朱高燧微笑:“不用,看你洗我就干净了。”
云罗惊奇地眨动眼睛,灿然一笑,没有再问。
接着上路,朱高燧驾车,云罗在车中继续折叠纸鸢。
“云翘喜欢折船,我喜欢折鸢。”云罗似乎在回忆中自言自语。
云翘……朱高燧顿住片刻,缓声开口:“水可覆舟。还是做鸢好,高高飞起,远离人欲浊流。”
云罗把纸鸢挂上车窗,车轮颠簸里,看它们欲飞又飞不起的样子,心思彷徨起来,听到朱高燧放开歌喉:“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兮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③”
她小时候听父亲唱过这歌,她问是何意,父亲说:樵夫在野外获得一只麟。众人都不认识,以为是不祥的东西。孔子前去观看,流泪感叹:这是麟。麟出世就死去,我们的道日暮途穷了。于是唱道:上古盛世,世风清明,麟凤遨游,今非其时来此何求?麟啊麟啊,令我心忧。记得那时父亲对她说:你还小,听不懂这故事。但是她却听得非常明白,还牢牢记下来。
她也和着他的节拍唱起来。如同小溪清越汇入大江洪流,两处声音变成一处,难分彼此,感伤因默契变成高山流水。车轮碾过古道,留下一串谐和。
路上传来哭嚎,遥遥看到一辆马车旁有个农夫捶胸顿足,满口“死和尚”“臭道士”“狗男女”的乱骂,忽然口吐鲜血,晕倒地上。
朱高燧已经习惯云罗的性子,知道她一定会救,索性不待她要求就把车停住。
云罗来到农夫身边,探了探鼻息,又拿起手腕号脉。
朱高燧来到云罗身后,听到她“咦”了一声。
“这人中了百鸟朝凤毒,那天林三在你饭菜里下的就是这种毒。难道神龙教的人来了?”云罗神情中掠过一丝惊忧。
“来了又如何?谁有本事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朱高燧手丈长剑,一脸凛然骄傲。
云罗幽幽道:“师父说,武功越高越容易败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朱高燧默然。
云罗朝农夫人中一掐,待他转醒,把一粒紫金锭塞进他嘴里。
吃下解药不久,农夫就跑到路边呕吐起来。
回到车上,朱高燧拿起鞭子,却滞留一刻,才甩出去。想起谷底,见到的白骨,也中过百鸟朝凤毒。
“记得它吗?”朱高燧从怀中掏出长命锁,递给云罗。
“这是我小时候丢的!”云罗吃惊。
“下谷找你娘时丢的吧。”
“是,就是那次。”
朱高燧回身,把长命锁放进云罗手心,又握住她的手,用一种让她铭记的口吻说:“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
然后他看着云罗的眼圈缓缓变红,看到被温柔侵蚀的内心,因为决定承担,渐至博大而坚强。
前路尽头,朱高燧带动缰绳,车拐一弯,又见柳暗花明。
路中央,一人背头肥猪,赤脚赶路。朱高燧吆喝一声,那人并不让道,却也不挡道,一直在马前小跑,行出二十多里,依旧脚步不乱,毫不疲倦。
朱高燧知道遇见了异人,高声道:“前面那位,既然同路,不妨上车来,搭你一程。”
那人笑嘻嘻的回头,是周癫:“车轱辘颠,脚丫子稳。”说完,照旧撒开赤脚,轻快地跑路。
朱高燧没想到原是个童面白须的老和尚,忍不住大笑:“师傅莫不是吃厌了青菜,养头肥猪打牙祭。”
周癫嗤道:“我怎会养出这等蠢头蠢脑的东西,是我跟农夫夺来的。”
朱高燧更觉可笑:“又强盗,又开荤,师傅法号定叫不戒了!”
“我换猪儿,多个伴。也叫那人多吃几年干饭。”
朱高燧思忖和尚的话,忽然想起农夫车上粗绳很象捆猪之用,便道:“原来师傅是救猪小命,要农夫戒杀,换几年阳寿。”
“算你小子不笨。”
“在下受业恩师也是位和尚。”
话到此间,水中飞速划来一只小船,渔夫是个四十开外的壮汉,跳上岸,要帮周癫扛猪。周癫不理会,渔夫殷勤纠缠,周癫不耐其烦,把猪扔给渔夫。然后,回身蹿上马车,坐到朱高燧身边。也不说话,从手腕解下木鱼,目中无人地敲打念佛。
行到山口,周癫跳下车,对朱高燧说:“前头三十里没有吃饭的地方。肚子饿,就到小庙来蹭顿斋饭。”
朱高燧有意接近这奇僧,立刻抱拳:“多谢大师。”
进入禅院,云罗见佛龛清冷,便把一串彩色纸鸢供到佛前。
正用斋饭,听到门口有女子呼喊:“师傅,我把神马带来啦。”
周癫一跳而起,连叫了几声“怪!”
唐赛儿走进禅院,牵了一匹毛色如黄缎的高头大马。她一眼看到朱高燧,惊得张开口,竟不知说什么好,随后看到云罗,神情才转成从容。
周癫把胡子吹起老高:“这怎么可能是神马!”
唐赛儿连忙解释:“这定是神马。我一进劈虎岭,就听到马鸣。追过去,便看到它。连当地村民都说从没见过这等奇事,一定是传闻中的神马下凡。”
朱高燧上前观看,随后摇头,说了声:“不可能。”
“怎么?”唐赛儿急问。
“这是我二哥的马。”
唐赛儿倒退一步:“可是,这马千真万确是我从劈虎岭找到的!”
朱高燧手拂马背:“这的确是二哥的马。不信,你看这条青龙。”
唐赛儿果然看出马背上绘着一条青龙,虽然经过冲洗,但依稀还有印记。
周癫嘴巴撇到耳边:“哎呀,偷马交差,也不害臊。”
和尚的不屑让唐赛儿觉得有辱骄傲,忍住激动,一字一顿道:“师傅不要错怪塞儿,其中蹊跷赛儿定会查个明白。”
朱高燧观察唐赛儿表情不象撒谎,但二哥的飞黄驹怎会跑进山野?这匹马二哥得来不易,也爱之甚切,绝对不会遗弃,难道二哥出了什么不测?赶忙问唐赛儿:“能否带我去一趟劈虎岭?”
“甚好。我二人联手,定然很快水落石出。”
“越快越好。”朱高燧催促。
唐赛儿骑上飞黄驹,招呼道:“这匹马脚力奇快,你我同乘一骑,很快便可到达。”
朱高燧立即翻身上马,坐在鞍后,双臂拢过唐赛儿,握住前面缰绳。唐赛儿踹镫呼出一声“驾”。朱高燧想与云罗道声别,回头时马已电掣一般奔出禅院。
云罗徒然望着空空山门,一缕惆怅如同落叶轻坠。
周癫担桶,走到院墙角落,浇灌一棵金黄叶子的小树。
云罗从没有见过这种树,问:“只生在北方么?”
“北方也只这么一棵。”周癫漫不经心地答。
云罗愕然:“它叫什么?”
“此岸。”
“好不奇特。”
“哼,皇宫里所有金银珠宝加到一起,还不顶它一根树枝金贵。”
云罗走过去,闻到树上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幽幽沁入心脾,忧恼如同薄冰遇到艳阳,化成泠泠清流,带起寂寂喜悦。
心情不自觉地转好,她要过水瓢,帮着浇水。
一个小道士张张惶惶跑进禅院。
周癫一蹦三尺高:“你这懒牛儿,怎好几日不给我送泉水,要树儿渴死不成?小心我告你师父。”
“哎呀,大和尚若真能找到我师父就好了。”
“难不成你师父羽化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小道士压低声音,在周癫耳边底语一句。
“什么?失踪!”周癫大叫。
小道士急忙做手势、使眼色,不叫周癫张扬:“观里忽然来了个独臂老道,师父就不见了。老道拿出师父亲笔书信,说由他继任掌门,可是既没有仪式,也不见龙珠,我们都觉得这事不合常理。他不叫我们随便出去,整天要我们造炉子,圣水宫快成了打铁铺。我今天被派出来买药,才有机会来你这里。”
周癫用手指顶起一边嘴角,眼珠转了转:“你去买什么药?”
小道士把配方拿给周癫,周癫挠了挠光头,忽然咧嘴一笑,指着药方说:“红花7钱,你只买六钱半。罂粟5钱,你买它5钱半。”说着又用指甲从耳朵里掏出一点垢秽,用草纸包起来递给小道士,“再把这加进去。”
“这……这不会被他识破吧?”小道士犹犹豫豫地出门。
“等等,我跟你一道走!”周癫追出去。
转眼间,禅院中只剩云罗一人,谁都走得飞快,当她不存在。不过,寂寞也早已习惯,没人过问,也无须人问。何况禅院里,还多了一棵可以解忧的小树,已足够庆幸。
马如生翼,倏忽间飞踏过百里路程。
“果然良驹。”朱高燧赞叹一声,再无言语。
“是。”唐赛儿附和一声,忍住千言万语。
之后,两相沉默,只有耳边风声呼呼叫嚣。
进入东皋,山路骤陡,朱高燧跳下马背。
身后忽然失去体温,唐赛儿在盛夏里,打了个冷战,暗怨马儿跑得太快。蓦然惊觉,流光如同白驹过隙,青葱年华何苦虚掷?
跳下飞黄驹,唐赛儿领朱高燧向山上走,一路流泉飞瀑,山明水秀,她悠悠想起,那时江上同船,朱高燧说:找一个如意郎君嫁掉,相夫教子,享受恩爱天伦,是女子最幸福的事。不由脸颊生热,心中跳起小鹿。脚步不由乱了,没留神、踩上青苔,仰面向后跌倒。其实以她的身手,这一滑算什么。但是,她偏让自己惊呼一声摔下去,第一次不想逞强,可怜起藐然一身的自己。
朱高燧急忙伸手,抱住向后倒来的唐赛儿。
脸近的几乎贴到一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朱高燧胸中忽然迸出这句《周南》,他急忙力灌手掌,把夭桃秾李的美人推出怀抱。仔细回想云罗水中沐浴的情景,那灵气逼人的清眸,在波光中闪动,能够照尽他的杂念。他对自己笑了笑,脚步比先前更沉着稳健起来。
唐赛儿边走边调整呼吸,心头却无法平静。朱高燧竟然那般匆促地把她推出怀抱,她怨恨这匆促,但,凭借兵书磨砺出的敏锐,这匆促,也叫她洞悉到他内心的仓皇。她毕竟让他动了心,哪怕只是电光石火的一念,也是她胜了。
她哪里比不上云罗?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家仇,都应该把朱高燧从那个女子手中夺过来。其实,儿女情长中一样可以演兵布阵。
林木逐渐繁森,山石巉巉、群鸟争鸣,一只野狼逡巡了一会儿,兀自离开。唐赛儿向前一指:“就是那里。”
朱高燧观察地上野兽足印:“这里有虎豹出没?”
“小王爷可知道何以叫劈虎岭。”
“何故?”
“听山下村民说,宋朝李逵携母去梁山,走到这里,母亲渴了,李逵去沂河取水时母亲遭虎食,李逵大怒之下力杀了四虎。所以得名。”
朱高燧微一沉吟:“飞黄驹很有灵性,这里野兽众多,它不会自己跑过来。想是有人骑它到这里,又丢下。”
于是,两人四处察看,找遍整座劈虎岭也没有见到其他人影。
唐赛儿看了朱高燧一眼:“容我说句不吉利的话。如果马上的人死在这里,恐怕会被野兽吃光。”
朱高燧蹙眉:“飞黄驹没有跑远,即便是死了,也为时不久,我们去向附近人家打听一下。”
一阵犬吠,把两人带向一家猎户。一个虎背熊腰的壮年男子正在屋前磨刀。
朱高燧上前询问,猎户不耐烦地挥手:“不知道,不知道。”
唐赛儿走过来,把朱高燧轻轻推倒身后,向猎户盈盈一笑:“这位大哥,可否叨扰您一时。”
听到一个甜而不腻的柔媚声音,猎户猛地抬头,看到唐赛儿,眼中立刻喷出虎豹垂涎猎物之光。
唐赛儿并不表示厌憎,继续在眼梢嘴角飞动笑意:“不知这两天,可有什么人骑着这马上了劈虎岭。”
猎户并不看飞黄驹,只上下贪看唐赛儿,一面饱眼福,一面回答:“是有个人骑马来过。他把马放进林子就走,我以为他不要,想去牵来,哪知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不准我动。想是有毛病。”
唐赛儿问清那人身形相貌,柳眉一拧:“林三!”
“神龙教的人果然来了。”朱高燧想起云罗说的百鸟朝凤毒,“二哥的马怎会落到他们手中?”
唐赛儿缄口,毕竟不清楚林翰想叫朱高燧知道多少唐门秘密,言多必失,不如少说。不过,真巴望有一天,能够跟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姑娘,你是哪个村的?”猎户色眯眯瞪着饿狼眼、追上来。
唐赛儿冷冷一笑:“阎王村。”笑意猛收,一把毒粉撒向猎户双眼。
猎户杀猪般号叫一声,紧捂双眼,滚到地上。
“溥洽是神龙教的靠山,回去叫上云罗,或许能发现更多线索。”向山下走,朱高燧说。
唐赛儿正走着,突然脚步踉跄、身体摇晃,就要站立不住。
“怎么了?”朱高燧一把扶住唐赛儿。
唐赛儿一脸痛苦,颤声说:“这是我从小的病。虽不伤性命,犯起来,却寸步难行。”
朱高燧把唐赛儿抱上马背:“云罗医术不弱,回去让她给你看看。”
唐赛儿摇头:“我知道什么药草可以治我的病。可惜这次没带,不过,劈虎岭上有。”
朱高燧牵马回到劈虎岭。
唐赛儿让朱高燧把她放到一块草坡上:“这草药要落上清晨的露水,才奏效。你先走吧。云姑娘还等你。”
“这里虎豹豺狼甚多,你这样子如何独自过夜?”朱高燧看着极度虚弱的唐赛儿,知道自己不能离开,回顾来路,在心中对云罗歉然一望。
月影西移,云罗低下头,看月光下自己和此岸的影子。
内心不是愁绝,也没有凄切,只是平静地等候归人。虽然这种平静无法和坤道房中静坐修真相比,但她已知足。
自从那次在颜府和朱高燧一场相见别离,她就知道自己是不宜大喜大悲的人。情意要真,有时也不免看成梦中影事,只能这样,人才不至于被牵引得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她看向此岸。这棵树,天下无双、价值连城,却不显冷傲,不懂矜夸。生在寂寞山野,蓬蓬勃勃。待它长成参天,此身可还能漂泊至此,象今夜一样,与它默契相对?不知那时,又添了多少新愁,少了多少故人。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触一片树叶,树叶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栩栩然,树和人的分别模糊起来,如同进入无何有之乡。
朦胧迷离间,云罗没有注意悄悄逼近禅院的两条黑影。
待她觉察到,黑影已经潜入院中。一个溜进灶间,一个放风。和她只隔一丈距离。
于徒生侧过头,发现云罗。
“狐仙还是鬼魅?”夜太静、人太幽,他疑是艳福大到人道之外。
云罗施展轻功,向墙外跃去,于途生却以更快的速度跃至她身前:“我问你话呢。怎么不答?”
“我是人。”
“露重更深,独立空庭,应该是个伤心人。”于途生有意把语调拉得悠长,欣赏起月下幽人的曼妙身姿。
“我没伤心。”云罗淡淡回答,看着逼到近前的男子,心里并没有多少惊慌。她直觉自己不会被至于死地,即便死了也没有什么。夜气中仍能隐隐闻到此岸的馨香。于是她将思绪游离出去,抬起眼,看吹过头顶的一缕风,心中莫名动过一念:此后,医病治人不用辨亲疏敌我,只对事,不看人。
于途生看着云罗,既而迷惑。月光幽微,看不清楚她容貌,却看得清那种意态:孤高、清远、渺若空潭一缕云影。让人疑幻疑真、如坠梦中。他一向自命风流,阅女无数,却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有这种神情。即便是男子,也堪称特立独行。
陈有力从灶间出来,看到于途生拿着一个姑娘的手腕发愣。急忙跑过来,问:“怎么了?”
云罗看出这人正是白天帮和尚扛猪的渔人。
阵有力也认出云罗是车中女子,立刻目露凶光:“不能留她。”说着抽出匕首。
于途生拦住陈有力:“把她交给我好了。我不会让她跟周癫见面。”
“节骨眼上,你可别为女人坏了事。”陈有力哼了一声,兀自先行离开。
于途生把云罗挟持上马,疾行大半夜,天明时,来到沂水城。进入闹市,行人众多,于途生下马,一手牵缰绳,一手拿住云罗手腕。
云罗向街边走去,于途生手指一紧。
“我不是逃。只想给他看看病。”
于途生顺云罗眼光看去,街边垃圾旁,一个小乞丐面色乌青,抽搐成一团。
于途松开手。
云罗观察过小乞丐症状,拿出一粒药丸让他吃下。又嘱咐了几句。
于途生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把铜板扔到地上。
走进酒楼。于途生要来二斤孔府酒。连干几杯。突然把空杯朝桌上一撂。看云罗,一字一顿开口:“如果你说喜欢我,我就不杀你。”
“我不可能喜欢你,因为我已有意中人。”云罗一字一顿回答。
“可惜,可惜……”于途生用力摇头,要把自己摇醒。然后,叉手抵住下巴,又看云罗,“我真舍不得杀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又咽下一杯酒,觉得味道苦不堪言。
“我是个遗腹子,我娘在逃难途中生下我,不久就死掉。我被个乞丐捡去。他要我替他讨钱、偷东西,拿不来就毒打。那时候……也象刚才那小东西一样,病倒在路边。可是远没有他幸运,没一个人管我。”
于途生把脸埋进手掌,伸出另外一只胳膊,抓住云罗的手。
云罗要抽出来,于途生说:“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欺辱你。当初的确有那念头,不过现在不想了。”
举起酒杯,他呵呵吐出两声苦笑:“我喜欢女人,因为我讨厌孤独。可是她们没一个能进到我这里。”
他一戳自己胸口。用力过猛,忍不住咳嗽。
“虽说现在有了钱,有了本事,但小时候病倒路边的痛,还是鬼魅一样缠身,常常苦不堪言,觉着天地间没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云罗觉得于途生的手,好像溺水之人遇到浮木,死死抓牢让她抽不出一根手指。她只好放弃努力,一言不发、看他借酒消愁。可惜这人病不在身上,她无能为力。
脚步打碎沉闷,朱高煦和葛诚走上酒楼。
见到于途生,朱高煦高声道:“好个好色之徒,不先去见我,躲到这里会漂亮姑娘。”
于途生赶忙起身参拜:“小王爷恕罪。”
朱高煦哈哈大笑:“男人喜欢女人,不是罪过。”手挥了几挥,敛起神情,“事情查得如何?”
于途生走到朱高煦近前,压低嗓音:“林翰在圣水宫修筑大炉,至于要铸造什么还看不出端倪。属下还探出……”于途生把嗓音压到只能朱高煦听到,“圣水宫前任掌门宇冠被林翰关在城外东南四门洞里。”
朱高煦点头,在于途生肩膀一拍:“很好。”
“小王爷还有何吩咐?”
“你继续去圣水宫观察林翰动向。三弟要是到了,马上禀告给我。还有,我的飞黄驹被人盗走,你给我找找。”
“属下知道东皋山里有个猎户,善养猎犬。用狗寻马,当容易得多。”
“聪明。”朱高煦一摆手,催促于途生速去。
于途生拉起云罗,疾步走下楼。
葛诚双眼盯住云罗,直到她消失。
朱高煦谑笑:“葛长史一向不为女色动心,怎么今日变了黄历?”
葛诚道:“那女子我在无尘岛见过,和邈尘在一起。”
“噢?”朱高煦眼睛眯起,“得弄清她底细。邈尘现下可很得父王宠爱。”
楼梯口软软飘上一人声音,媚中带嗲,有些造作:“她叫云罗,是邈尘的徒弟,溥洽的女儿。”
“溥洽女儿!”朱高煦看向桃花飘飘。
“正是。她当初还勾搭上三王子,两人关系很不一般。不过真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水性杨花,转眼就跟别人好上了。”
“三弟跟溥洽女儿相好。”朱高煦干笑一声,眼中迸出光亮,“看我棋路。”把葛诚招呼到身边,耳语吩咐了几句。
飞黄驹跑回禅院。
朱高燧掠过一眼山门。太寂静。心中莫名泛起一阵空。
院中,不见云罗。前院后院找不到人影。
空,顷刻膨胀,有种洗劫人心的架势。常年修炼出的矜持,不会让他因为丢失一个女子而失态,稳住情绪,又到禅院周围仔细查找,终于无望。
唐赛儿不肯放弃,满山遍野高声呼喊。
朱高燧站在佛堂门口,把表情刹成金身泥塑。却刹不住空洞鲸吞内心。
“云姑娘——”唐赛儿漫无目标满山疾走,不知道在找云罗,还是躲避朱高燧。不想停,不想看焦急背后的原因。可是,走到野荷塘,还是停住步子,盯着水里的人影。
心绪芜杂,如同池塘水草。
云罗怎会消失?是生、是死?如果自己不假装生病,把朱高燧强留在劈虎岭,事情绝不会转成这个局面。而,这个局面对自己又是何其有利。她觉得卑鄙,又忍不住欣喜。
她拿起一块巨石,狠狠砸碎倒影。
回到佛堂,唐赛儿发现朱高燧并没有她想象的焦急,她暗自嘘了口气,安慰:“小王爷,云姑娘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话出口,倒觉得自己心中宽慰了许多。
朱高燧没有表示什么,牵过飞黄驹,准备去圣水宫会林翰。
唐赛儿抹了把汗,看着头顶烈日:“喝点水再走吧。”
朱高燧点头。
唐赛儿从灶间取出水,一碗递给朱高燧。
朱高燧端起水,看到阳光在碗里跳动。
蓦然,心神被往事羁绊了一下。
隐约闻到幽香,转过头,发现此岸。一种金黄叶子的小树,在正午骄阳里,草木蔫垂之时,唯独它傲映阳光,通体灿然。
于是,胸中又燃起熠熠期愿。是自己的,丢了,也会回来。
他一口气把水喝尽。催促唐赛儿上路。
唐赛儿站在原地,表情逐渐转成痛苦。
“病又发作了?”朱高燧问。
唐赛儿摇头,看着空碗,咬牙道:“这水好像有问题,您……没事吗?”
“家师有独门解药,一般毒药奈何不了我。”
唐赛儿疼得瘫软到地上,牵住朱高燧的衣襟,颤抖嘴唇间楚楚挤出虚弱哀求:“小王爷……求你别走……再陪赛儿一时好么?”
“我不会……”想说:不会丢下你不管。这话俨然昨日才跟云罗讲过,朱高燧心中一凛,忍住后面半句。
把唐赛儿抱进佛堂,朱高燧让她盘膝坐下,指引她运功逼毒。
周癫回到庙中。不知从哪里抱回一只肥鹅。问明唐赛儿中毒原因,马上奔进灶间,忽然哈哈大笑:“嘿,我正要找毒药,偏就有人给我送来了。妙极!妙极!”说话间,从缸中舀起毒水,浇到此岸树下。
“师傅,可有药给唐姑娘解毒?”朱高燧问。
“有啊。”周癫一指此岸树叶,“不过要等叶子吃进毒才能用。”
“师傅可见过云罗?”
“那个跟你一道来的姑娘?”周癫敲了敲脑门,“好像今日在哪见到……”
朱高燧心光破晓:“师傅一定要想起来!”
“啊,对了。沂水城里头,被个后生拉着手,一转眼就不见了。”
朱高燧眉峰蹙起,无话多说,纵身上马,一鞭疾奔沂水县。
正穿街过巷,一个醉汉跟朱高燧擦身而过,口中叨念:“好端端个大姑娘,干嘛绑在屋里头。”
朱高燧一把揪住醉汉脖领:“什么姑娘,怎么回事?”
醉汉满脸惊惶,哆嗦着手指头指向西边一条街:“醉仙居二楼客房,有个姑娘被绑着,不是我干的,真的不关我事。”
朱高燧丢开醉汉,赶赴醉仙居。
葛诚从偏巷里现身,把一锭纹银搁到醉汉手中。趁那人两眼生灿鉴定白银,出指扭断其脖颈,一脚踢入污水沟底。
醉仙居中,朱高燧找到云罗。解开绑绳,把她紧紧抱进怀中。这时才发觉,情意已经到达不能容忍别离。
于途生出现门口,愕住:“小王爷!”
朱高燧转身:“是你。”
醉仙居老板亲自出马,喜滋滋从地窖取出八十年封缸酒。送入雅间,为朱高燧和于途生斟满。
朱高燧丢出万两银票。
“太多了!”老板惊得不敢收。
“剩下的赔你座楼。”
“什……什么?”
朱高燧仰脖干杯,把落尘剑横上桌面。
于途生不亮剑,小斟慢酌。
朱高燧又满一杯,还是一饮而尽。
于途生饮净杯底最后一滴酒,赞了声“好!”
落尘出鞘,寒光四射。
“古今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于途生朗读朱高燧身后的横幅,仍然没有拔剑。
朱高燧表情突然凝住,感到一道剑气刺入前心要穴,于途生却没有移动半步。
疾退身形,剑气突然,还是被刺入三分。
“移穴法果然厉害。”于途生见朱高燧居然无恙,脱口称赞。
“隔空剑指也不俗。”朱高燧知道剑指消耗真气,这时候是攻击于途生最好时机。他不屑出招。等待对手恢复。
“你是个真正之贵族。”于途生说。
“还有假的?”
“这跟权势没有关系。是傲气。”话间,于途生已调匀呼吸,气力充满。
剑气迎面袭来,朱高燧一招斩断,剩余剑气刺入横幅,寂寞二字裂成碎片。
于途生拔剑出鞘。
顷刻,醉仙居毁于霍霍剑光。
毁至一半。
于途生疾出一招“日月斩”,随即避到屏风后:“我是人才,你不用吗?”
“不建华屋,无须栋梁。”朱高燧一脚踹烂屏风,使出“春去天涯花成空”。
于途生躲过,回敬一式“英雄恨”:“为女人,值得吗?”
“对我,她不只是女人。”朱高燧剑分八股,上下左右、南北西东、刺出“飞雪探梅身是客”。
于途生精神梢乱,被刺破左胸。
落尘噬到血腥,剑气陡然饱满。斗志猛壮,朱高燧挥出劲烈剑风。
斗至久时,气力渐减,于途生显出劣势。身中数剑。
怒啸一声、朱高燧正决定一剑定输赢,突然剑风断裂,一根钢爪横空飞入。
“二哥!”
朱高煦走到两人中间,目光不看任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得罪三王子。”忽然出手,向于途生胸口打出一拳。
朱高煦转向三弟:“算给我个面子,放他一马。”
朱高燧没有说话,眼光落到葛诚身上。
葛诚走上前,躬身参拜。
朱高燧明白原来葛诚去五当追踪,不是授命大哥,而是二哥。看来,觊觎玄武剑的还大有人在。
他不想多说什么,因为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拉起云罗,从于途生身前走过。
于途生支持不住,迎面倒下,一口血喷向半空。血星溅红云罗裙角。
云罗取出一粒紫金锭,轻轻放到于途生身边。
“你是什么意思?”朱高燧终于忍不住,当街站住,回身诘问云罗。
云罗正看药摊上一株青色灵芝,没有答话。
朱高燧走过来:“我敬佩你医者仁心、不问回报。但……你总不能不分敌我。令亲者痛、仇者快。”
云罗用指尖拂去灵芝环纹中的尘土:“我分不清谁是亲,谁是仇。”
朱高燧长长吐出口气:“我明白。”见云罗表情黯淡,他把声音放缓,“但是你救他,毕竟令我不快。你知道为什么。”
云罗举起灵芝:“我劝你买下这个。”
“我身体很好。”
“青芝可以补肝气,降心火,令人仁恕。”
朱高燧挑起眉毛,看云罗。
云罗眼中闪动慧黠,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