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 

作者：多铎于    

　　MISS唐在美国结婚了，在教堂的十字架下，点着明晃晃的蜡烛，像星星般的蜡烛，她用最古老的方式，寄来了结婚照片，牙科医生的新郎高大英俊，和MISS唐一样咧着嘴笑得开心，在一株绿色的大树下，脚下是茵茵的绿草，远处白色的教堂，近处是白色的婚纱，就像我小时候的梦。公主嫁给王子也不过如此影像，更何况，MISS唐不是公主，她是我中学的班主任。
　　初见唐时，我是一个沉默的十四岁女生，有着古怪的个性，不喜欢与人说话，无论是同学或是老师，母亲严厉的家教只给了我表面的面无表情，在我的内心，时时汹涌着不安的风暴，看什么都是皱着眉，包括对自己，所以带着一点点忧郁。MISS唐就这样走进我的生活中。她不漂亮，个子小，脸上有一个很明显的胎记，五官细小，牙稍稍有点暴，但是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她美丽，美丽在她温暖的笑容，她的笑是真正的开怀大笑，笑得牙在阳光下闪亮，右颊的黄褐的大胎记明明白白地也写着无忌。
　　当了我们的班主任后，她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校运会上她会和我们一样涨红着脸，为了名次与裁判吵成一团。把枯燥的地理课讲得生动活跃，下课后与女生打球。全班都喜欢她。我也喜欢。但我不是一个善于接近老师的人，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希望长大后能有她那样闪亮的个性。
　　可是她找到了我，有天黄昏，我从学校图书馆借了一堆书抱在手里，遇到了MISS唐，她喜欢我们叫她MISS唐，所以我叫了，细细的一声MISS唐，她笑嘻嘻地揽过我的肩，看了看我手中的书，然后邀请我到她的学校宿舍玩。
　　第一次走入MISS唐的单身宿舍，吃惊于那间小小房间的慵懒温馨，黄格子的窗帘拂过桌子上大卫的石膏头像，凡高的向日葵壁织挂在床头，淡黄色舒适的藤椅，矮柜上架着一张小小的床，有着两级笨拙得可爱的台阶爬上去。MISS唐打开矮柜，拿糖出来请我吃。那个黄昏，我过得很愉快，因为MISS唐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少言，也没有和我谈心，她快乐地说着大学里的趣事，不说话的时候，我们吃东西。送我走的时候，天边的火烧云红得可爱，我们成了朋友，所以MISS唐说：“下次再请你来。”
　　从那以后，我不可救药地迷恋上生活中点点滴滴细枝末节的美丽，MISS唐的房间，仿佛是为我推开了一扇在平庸中细致活着的门，看到一个单身女人怡然自得的快乐。生活原来不仅仅是父母的严肃紧张，朴素到了粗糙。家，也不仅仅是置放家具和吃饭睡觉的地方，家是心灵深处的归宿，一个休息的地方。从那以后，我常常梦想着自己未来的生活，像MISS唐那样的生活，有一间那样的房间，下班以后，在自己的家里，安安静静地休息。
　　后来我常常去找MISS唐，在她的小房间里，我学会了倾诉，说出了自己的苦恼，被母亲严厉修剪的痛苦，她要求我像地上的方砖一样一丝不苟地活着，她极力想把我塑造成一个服服帖帖的乖孩子，但我感觉母亲的路与我的梦想格格不入，母亲痛恨我看那些所谓的闲书，痛恨我面对她的询问时的一语不发。而我则不停地逃避母亲，在我的心里，我隐约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达到她的标准，更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到了今天，当我长大成人的时候，恍然想起当时在那个房间里诉说的自己，只是需要一双关爱的眼睛，一个倾听的心灵，把自己心里的梦想与风暴倾泻而出时，有一个了解的人，看着我。而那个人，是MISS唐。她允许我那些轻狂的梦想存在。然后告诉我，她以前是怎么过的，我和她分享着成长，她曾经的成长和我现在的成长。两个人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我，被她感染着学会和她一样咧着嘴大笑。一直到现在我大笑时，会露出牙，但不会下意识地去掩，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
　　然后有天，她告诉我说她快要去美国了，因为一直想去看看。
　　然后在某天，她走了。带着一班孩子沉甸甸的眼泪，去了大洋彼岸。
　　走的时候，送给我一本日记，那个年代少有的精致的日记，挂着一把小锁，还有两把锁匙，她说：“一把是你的，一把是我的。等我回来，如果你想让我看，我就用我的锁匙打开来看。”她挤挤眼睛：“不要让妈妈发现啊。”
　　日记本封面上是淡青色的海洋，一只白色的海鸟飞翔其中，扉页上MISS唐端正地写着：“赶快成长，生活在你的前面。MISS唐。”
　　MISS走后，接替她的是个中年妇女，姓程，瘦削锐利，用自己的方式，改变着在她眼中涣散的班风，和我们平平的成绩，激起的是大家无言的反抗，班里的男生甚至在自习课集体罢课去踢球。
　　程老师长长地叹气，终于在一次班会上说，“我知道大家都喜欢唐老师，但是我认为，她的方式不适合现在的环境，我和唐老师也是好朋友。本来不想这么说的，你们太小，对于你们，现在初二了，现在大家的任务，就是读好书，考上本校高中，才有可能上大学，这是你们今后要走的最重要的一步。其它的，都可以放在一边。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而是你们家长，所有人的看法。这是人生的必然。”她的眼里，有着焦虑和不被理解的委屈，对着一帮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她的本意，但是她坦白软化了我们。于是开始认真读书。我曾经写信，告诉MISS唐程老师的看法，她的回信很长，这是我收到的她第一封信，她告诉我，她在美国过得很辛苦，课余要打工，因为选的是教育心理学，奖学金没有全额拿到，然后她说：“我不反对程老师的说法，也许她是对的。因为我也是这么长大的。在中国，有很多事是约定俗成的。我们只能在接受这个事实的同时，保持自己的个性和想法，就算把它放在心里的最深处都好，当有一天，你可能飞翔的时候，那些将是你羽下的风。”随信而至的，还有一张照片，MISS唐的笑容，依旧灿烂。我把她的信与照片，放到日记中，那本日记，我始终没有用。因为她太厚，太漂亮，就只能用来写日记，不能像最平常的本子一样，放到作业堆中不让母亲看到，因为找不到放她的地方，所以干脆放弃，不落笔写她，不适合那时的环境吧。
　　很多年了，有十年了吧，当年青涩的女孩，在记忆中渐渐淡去，连我自己，都不是很记得当时的样子和心情，有时打开那本日记，看着上面大段的空白，和页角上永远飞翔的海欧，有点泄气，有点茫然，有些失措，当可以大大方方用她的时候，我早过了用日记写心程的年龄。于是又将她收起来。有时想，如果今后结婚以后，有了女儿，就送给她好了。
　　MISS唐这封附有婚照的信，是她去美国后，我收到的第二封长信，信里她告诉我，她的新郎是个台湾人，一个将军的孙子，信天主教，因此她皈依了天主，她将在美国，开展另一段人生。她问道，小女孩，你长大了，可以过你想过的人生了吗？
　　MISS唐，我很好，我安然地长大，经过了成长的种种不便与麻烦，在我的周围，有人因为无法容于环境而选择死亡，有人早早就游离于现实之外，但我和大部分一样，终于安然长大，尽管长大并不是如小时所想的那么美妙，在很多时候，仍是不自由的，但是当时你小心保护的那些梦想，经过长长的时间沉淀，仍时时托着我向上飞，如果没有出现意外，我想我终于有天可能飞到想去的地方，就算是白发苍苍，我也会像当初你教会我那样的笑容般咧着嘴笑。
　　一边飞翔一边笑着，和我喜欢的人。

摘自《随笔小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