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邦顺在《聊天》节目结束时对小良说:
     “小良,你今天走到这一步,爸也绝对没有怪你。爸虽然给你花了六万多块钱,今天来中央电视台也不是冲你要这钱,我就是想要你的毕业证。这样为国家、为你个人、为你的家乡,你也好见人呐!我想你看到片子以后,能回心(转意),早日回家,看你奶奶一眼!”
     文/刘宇
     (中央电视台《聊天》节目编导)
     陈邦顺的家在青海省乐都县马厂乡甘沟滩村。要找到陈家确非易事。
     在飞到西宁之前,我只知道甘沟滩村在甘肃与青海交界的大山里,距离西宁还有120公里的路程,要倒好几趟车才能到。
     从空中看西宁很特别,在四周一片没有边际的黄色山丘中央,乐都在西宁之东,此刻,那里黄土袒裎,绵延无际。
     西宁的风很凉爽,不过阳光灼人。这里的日照很强,街市上的人大都身着长衣,许多人脸上有两团艳丽的“青海红”,彰显他们与太阳的亲密关系。
     “很多人家都卖血!”
     第二天一大早,记者就从西宁出发,中途换了三趟车,中午才赶到乐都。到马厂的车每天只有两班,上午的班车刚走。街上有出租车转悠着拉活,一听说记者要去马厂,都连连摇头:“那是在山里头,车上不去,没法儿走!”到中午一点,一趟挂着马厂牌子的车才摇摇晃晃地开到。
     司机三十多岁,长着络腮胡子。他告诉记者从终点站马厂到甘沟滩村还有15公里的山路,我的心开始下沉,他又说:“我家就在甘沟滩村,车晚上得停在家门口。”
     “你是来采访陈邦顺的吧?”司机快人快语,他说虽然跟老陈在一个村,可是他并不认识老陈,只是乘客们在车上谈论陈家的事,他听得都可以背下来了。
     “我们这儿穷,十年九旱,种啥啥不活,没法子呀!除了带工资的和我们这些找到点活路的人,家里有学生娃娃的很多人都在卖血。”记者问司机有没有卖过血,他使劲地摇了摇头。
     “茶没有盐就像水一样。”
     汽车一步步往山上爬。
     山色壮阔。几十米高的黄土垂直地拔地而起,壁立千仞,窗外景色单调,除了黄土山、黄土路,就是偶尔见到的黄土干打垒房子。这里的房子屋顶像墙面一样平展,显然是天旱无雨,无需具备任何排水的功能。朝着汽车露齿而笑的男人们脸上满是黄土的粉尘,女人们的脸很难看清,它们埋在颜色鲜艳的头巾里面。
     车到甘沟滩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竟然下起雨来,雨点砸进浮土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气。按照司机的指点,记者跌跌撞撞地绕过一道山梁,山腰上离村子最远的一家独院,那就是陈邦顺家。
     陈邦顺一个人在家,他手足无措地端出馍馍来款待记者。一会儿老伴也从地里回来,忙活着在屋里生起炉火,这是一对典型的西北夫妻,老实巴交,脸膛黑红,看上去都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
     小雨淅淅沥沥,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只好在山里多留一天。看得出下雨比客人上门更让夫妻俩感到兴奋,陈邦顺幸福地说已经有十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晚饭吃的是揪面片,陈大嫂说面食在家里十分金贵,平时一日三餐都是洋芋,早上蒸洋芋、中午煮洋芋、晚上熬洋芋,她抱歉地说家里没有调味品,“我给你多放些盐吧。”泡茶的时候,记者阻止不及,被加进满满一勺盐,他们对我喝白水一直惊诧不已,我这才知道,盐茶是当地人对客人的礼遇。从第二天起我坚持要他们恢复平常的饮食,可是在连吃了几顿洋芋之后,我也喝起了盐茶———我终于明白,并不是什么风俗,咸味是人类对抗寡淡食物最原始的需要。按老陈的话说就是“人没钱就像鬼一样,茶没有盐就像水一样”。
     “娃娃考上学就算是脱贫了。”
     陈家有三间大房,堂屋陈旧的门梁竟然有着精美的木雕,老陈红着脸说自己不争气,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他们在这里已经生活到了第五代,在这间屋住了八十年了。炕上靠墙一溜棕黄的衣柜是家里最显眼的家具,柜门玻璃上贴满了照片,全部都是老陈的三个儿子的。
     老陈说三个儿子中只有老大小良在读书,他是老陈结婚六年后才有的孩子,成绩又是三个儿子中最好的,从小拿的奖状把墙都贴满了,初中以后也没有下过前三名。
     儿子小良是1997年考上西安某学院电子自动化专业的。老陈至今记得儿子拿到录取通知书高兴地在地里翻跟斗的样子。家里的亲戚们都来了,传看小良的录取通知书,这可是陈家这一辈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可是高兴之余,老陈两口子又为儿子的学费犯起愁来,当天晚上他和老伴就吃不下饭了。当初他就担心学费的问题,告诫过儿子一定要报青海的学校,可儿子的第一志愿就填了西安的。如今儿子遂了愿,老两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外甥们来劝他,陈家就出了这么一个学生,再怎么苦也得供他上。而且保证以后都会帮助他的。这样,拿着东拼西凑来的学费,小良走进了大学校门。
     老陈说,他们村里出了十五、六个大学生,比马厂乡其他几个村的总和还要多,“就因为我们村是最穷的,我们不想让娃们再回过头过我们的日子,娃考上大学就算脱贫了!说什么我也得把他供出来。”老陈夫妇开始四处卖血。
     “我卖的血能装两汽油桶!”
     记者:“小良四年大学一共向家里要了多少钱?”
     陈邦顺:“六万三千五。”
     记:“都是你卖血得来的吗?”
     陈:“有70%是,另外还借了一万七千块钱的外债。”
     记:“这些外债准备怎么还?”
     陈:“还是卖血。”
     记:“你多长时间卖一次血?”
     陈:“没准儿,农忙的时候卖得少一些,农闲了就往医院里跑得勤一些。有三个月一次的,三天一次的,一天一次也有,一天三次的时候也有,有好几次抽着血就晕死过去了。”
     记:“你卖血能得多少钱?”
     陈:“400毫升全血的报酬是150元左右,血浆是80元,一个月300到400块,身体最好的时候一年能挣到5000元左右。儿子上大学以后,我身体不行了,就叫上老伴一起去,她有胃病,卖得少一些。”
     记:“国家有《献血法》,禁止有偿献血,而且规定一个人献血的间隔时间不得少于6个月,你怎么能在四年里靠卖血得来6万多块钱呢?”
     陈:“想办法呗!我们周围有9个血站,我都去卖过血。有的要走几十公里山路,到武威、兰州去卖还得坐火车。哪里有医院哪里就有我的献血证,我有7个献血证,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都是拿侄子外甥的身份证办的,这样我就可以在好几个血站来回去卖血。那些血站也没那么严,不到规定时间的也收,你献好几次在你本上盖一次就行了。1998年,为了凑齐学费,我和老伴47天没有回家,到处转着抽血,最后总算是凑够1720多块钱的学费。村里人都说我不要命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为了娃娃呀!”
     一行老泪从老陈的脸上滚下,沉吟半晌他突然举着两只手指提高声音对记者说:“我这些年卖的血能装两个汽油桶!”
     “他的每封信都是卖血通知书!”
     记者忍不住问:“小良知道你是卖血在供他上学吗?”老陈说:“他知道,他上高中花的8600多块钱,也是卖血换来的。”老陈说,小良与家里联系全是写信,四年给家里写了十六、七封信,没有一封不是要钱的。每次都在2000块以上。“这不是信,是债!他的每封信都是卖血通知书!一接到他的信我就知道又该去卖血了。”
     小良的信全被老陈藏在堂屋中堂下一只祖传的木匣里,整整齐齐地对折着。记者摘录了两封信的内容:“国庆节放七天假,我们班统一组织去旅游,每人交100元,买衣服花了200,上学期暑假欠了200,书费200,重修及选修的课程花500,学杂费2500,生活费600,还加上后三个月的生活费还要3000元钱。上学期的体育课没有达标没通过,还要到体育老师那儿走一趟。所以,3000块很紧张,请你们不要少寄,又让我借钱。”在另一封信里,小良陈述了自己花钱的理由:“我认为你们一点也不理解我们学生的难处,你们认为学生在学校,除了学习就是吃饭,花钱都花在饭上了,别的都不花钱了。其实不是这样,在这个知识爆炸的时代里,谁都想多学一点知识,为自己将来的工作做好各方面的准备,想多学知识就得报名学习,这样花一部分;再有学生之间相互搞好人际关系,比如说现在组织滑冰、游泳、春游、野炊,宿舍里边过中秋节、元旦,老乡之间开老乡会,搞联谊活动等等,我都不能一项不参加呀,那样只能孤立我自己了,和别人相处不下去。”
     老陈回忆说,有一次儿子连着给家里来了两封信,第二封是挂号信,信里说自己熄灯后在宿舍里用电脑,偷接了走廊里的电,被学校发现,被处以3000元的罚款。小良让家里马上想办法交上这笔钱,否则自己只好回家。老陈接到信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马上慌着四处借钱。天黑以后他敲开了孩子姑姑的门,哭得说不出话,和他一起去的三儿子把信给姑姑念了,姑姑把店里的营业款给了他们。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怕小良真的第二天回来,他和三儿子一路小跑,只用了两个小时就跑到了16公里以外的306连城铝厂(老陈平时与儿子通电话,都是到这里来),往儿子宿舍打电话,告诉他钱已借到,天一亮就给他寄去。当天晚上,老陈和小儿子就挤在连城铝厂招待所的一张床上等待黎明。可是就因为老陈打电话的时候又气又急,声音高了一些,他收到了小良的回信,“请父亲以后打电话不要喊叫,因为接电话的可能不是我,你会吓着别人,同时,你也会影响其他同学休息。”
     “难道这就是我卖六万多块钱的血换来的?!”
     小良的妈妈说儿子上大学以后人就变了,不爱跟家里人说话,也不爱回家了,甚至过年也没有回来。2000年春节,从学校放假到腊月二十八,她天天跑到村口去等车,过来一辆没有,又一辆还没有。到了正月十三,放心不下的老陈背着一堆馍馍去了西安,这是他第一次到西安,好不容易才找到学校。小良在宿舍里,他埋怨父亲不该来,来来回回的要花钱。老陈拿出东西来给小良吃,还说给小良的班主任也带了一些,小良沉下脸,问父亲:“你见我班主任是啥意思?”老陈很纳闷,“当然是听听他说你在学校的表现,我这么远跑来不见老师一趟怎么行呢?”小良说,“好,要见老师你去见,我要留下来打铺盖卷回家呢。”老陈惊呆了,这是小良第一次当面以不上学要挟他,他最终也没有拧过小良,在学校外面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小良送上火车,回了青海。老陈说他在火车上哭了一路。
     2001年大年初四,小良离家,当时他说要去深圳参加一个招聘会,走了以后就再无音信。直到7月6日,他给家里来了一封信,说他在北京工作,让家里寄4000块钱,要交房费、押金。家里只借到了2000块钱给他寄过去,之后就石沉大海,再无回音了。这一年,按说小良应该毕业了,可是他毕业成绩如何,分配到了哪里,找到工作了没有,家里都不知道,小良失踪了!
     “我到处打电话找他。儿子的宿舍电话没用了,他留过一个女朋友的手机,怪的是他一要钱,手机就能打通,钱一寄过去,就再也打不通了。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打了不下上百个电话,要是去了镇上,我就挨着有电话的铺子一家一家地打,还发动在外地打工的两个小儿子给他哥打电话,都没有通过,我还想过在北京的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
     这一切水落石出是在2001年12月30日,老陈接到小良的班主任郭军老师从学校发来的一封信,请老陈务必去一趟学校。拿着信,老陈第二天就赶到了学校,这一天正好是2002年的元旦。郭老师问老陈的第一句话就把他给打懵了———“您是包工头吗?小良是家里的独生子吗?”原来这就是小良在同学们中为自己树立的“形象”。老陈撸起两只袖子来给郭老师看:“你看,我就是这么个包工头!”臂弯密密麻麻全是针眼,已经被针头“文”出两道浓重的青记……
     那一天,老陈对着儿子小良的成绩单放声大哭,那是一张满纸飞红的成绩单,一长串功课不及格、一长串功课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由于小良擅自离校,学校已对其做出自动退学的认定。老陈又掉下泪来,他问记者:难道这就是我卖六万多块钱的血换来的……
     “你们八九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两个弟弟是如何看待他哥哥的呢?有没有觉得你偏心眼?”
     老陈讲2001年有一次,他发现老二接连六、七天不出屋子,也不干活,从窗格里看到他趴在炕桌上往一个小本上写字,老陈问他究竟写了些啥,他也不回答。后来老三告诉妈妈,二哥给良哥写了封信,老陈硬要过来看了,老二文化低,字写得很大,有四篇多呢?看过信,老陈老泪纵横,让老二誊写了一遍给小良寄去。记者看到了那些字:“良哥,你好!你三年的来信我全看完了,知道了你的一切情况,你在三年当中花去了四万多元钱!这几年家里的庄稼全折完了。你每次来信说是爸妈注意身体,爸妈每天给你注意身体,好到医院去(卖血)要(换)钱……”
     去年老二去湖北打工以后,不到八个月时间挣了2000块钱,回家过年时老板给了1000块钱,结果到家就剩下68块钱,他给全家老小上下一人买了一套新衣。老陈看见他拿个衣服包包回家,当时就气蒙了。结果老二说,爸你不要恨我,你这四年当中给我哥花了这么多钱,从我哥上高中起,八、九年了,你和我母亲都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这些钱又不够还债,你就穿了吧,不然,你还是会给了我大哥。
     老三在酒泉打工,鞋穿脱了帮,人家给他钱让他再买一双,他把钱收起来,找根绳把鞋拴一下,接着穿。这个17岁的少年一回家就缠着母亲,“妈,你在家我就高兴,你可千万别跟人家一起去卖血了呀。”
     老陈说,两个小儿子都没读完初中,家里穷得连个本子也买不起了,现在他们在外面打工,没有文凭,活也不好找,但他们都能替我着想,说供大哥已经不容易了。
     “记者同志,你们要见到小良一定叫他回家,我都把他想死了。你告诉他我们不怪他。”临行前,陈大嫂跟着记者一直走到村外。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上网了,聊天和打游戏。”
     离开西宁,记者到小良曾经就读的西安某学院采访,学生处的丁处长证实,从2001年7月起,小良就已经擅自离开学校,他们于当年12月27日认定该生属自动退学,予以除名。丁处长还说,小良所在的电子自动化专业是全校最热也是最好的专业,只要能从这个专业毕业的学生都无就业之忧。
     小良的班主任郭军向记者出示了那张曾经令老陈痛哭失声的成绩单。从上面看,小良第一年的成绩算是勉强过关,二、三年级的成绩急转直下,竟然有好几门功课是空考的,而四年级则是一片空白。郭老师告诉记者,小良因为成绩不好,已经留了两级,而他也只在第一学年报到注册过,并交了学费,其他几年根本没有报到,学费也没有交,虽然学校多次催促,他始终也没有办理手续。
     郭老师说,学校也是直到老陈来了以后才知道小良上学用的是父母卖血的钱,平时,他对班里同学说,父亲是包工头,自己是独生子,家里很有钱。学生入校时,填写过一个家庭贫困状况登记表,学校还有专为贫困生提供的无息贷学金和救困助学工作岗位,可是小良从未申请过。郭老师对小良三年花掉六万五感到吃惊,他说,按当时的水平,一个大学本科生四年花两万五千块就已经绰绰有余了。郭老师介绍,小良大部分的时间耗费在了网吧里,除了编程,大部分的时间是在聊天和打游戏,据同学说,他的两个女朋友都是在网上认识的,他每月上网花的钱少说也在400元以上。
     “我父亲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人!”
     回到北京,记者设法与小良联系。小良女朋友的手机一直关机,记者发了短信后,她回短信说小良5月4日就离开北京,去了西宁。她告诉记者,由于没有正式的毕业证书,小良一直找不到工作。小良回西宁的动机及状况她一概不知。
     5月30日,在央视《聊天》陈邦顺这期节目播出后,小良突然与我们联系,提出要见面。6月3日,在北京某快餐厅,我们终于见到了这个故事的主角———由女友陪着的小良。小良明显发福了,比照片上胖出一圈,手腕上系着一串磨石手链。记者问他回西宁有没有回过家,是否与家里联系过,小良摇头说没有。接着向我们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你们都是当父亲的吧?如果你们的孩子也做了像我一样的事,你们会到中央台去说吗?你们认为这么做的父亲正常吗?你们不觉得我父亲是一个残酷的人吗?
     小良的女友也在一边问话,你们见他父亲第一眼是什么印象,你们不觉得他长得很凶恶吗?
     记者打断她,问他们:既然是这样一个“残酷无情”和“凶恶”的父亲,怎么会卖血供你上学呢?小良不以为然:你们不要老揪着这个不放,我早就说了父亲卖血供我上学和我没有好好读书都是事实,我承认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可你们怎么就不认错呢?
     小良指出片子中的“错误”:一、我两个弟弟辍学并不是因为供我上学家里没钱了,而是因为我学习好,他们太差;二、我父亲在电视上说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高兴地翻跟斗,事实上我没有翻;三、你们未经我允许用了我的照片(注:节目中使用的小良和父亲的合影,由陈邦顺提供,并对小良面孔做了遮蔽处理),我父亲同意也不管用,我是个有独立行为能力的人。四、我父亲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人,对我们兄弟的教育方式非打即骂,你们不能因为我不对就把他塑造成一个高尚的人。
     谈话当中小良不停地说“不信你问她”,记者问“她”是谁,小良指自己的女友。记者问她如何知道小良小时候发生的事,女友回答:小良告诉我的!记者指出小良说的这些“错误”部分是由于对片子的不同理解造成的,可以重新看片子,小良恶语拒绝。至此,谈话已经无法进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