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有篇小说《孩子王》,在八十年代颇有些名气。如今找来翻翻,照例可生出许多感慨。旧时把做老师的,雅一点称为先生,俗语谓之孩子王。孩子王,其实没什么贬意,倒是把教师的称谓,色彩化了。
中国不能不说是个注重教育的国度,但孔子以降,教师与其他一些职位比,地位总要逊色些。孔子因政治抱负实现不了,才去办学;章太炎流亡日本,啖饭的办法,只能是教书。所谓做官不成去做馆,正是旧时对孩子王的一个注解。不过天底下也有许多真心实意去教书的人。五四后杰出的思想家,大多办教育出身,直到现在,支撑中国精神界的,有许多是学校中人。蔡元培、胡适、钱玄同等人思想最活跃的时期,是和青年学生在一起的年代。这个现象,值得研究。因与孩子碰撞而产生灵感,师道与求知之道,庶几同源吧。我的熟人中,有许多是做教员的。北大的钱理群,现在是教授了,过去在贵州某中学任教多年,可说是个不错的孩子王。他看到学生,眼睛亮亮的,有一种父爱的情感。他没有子女,但把学生视为孩子、朋友,情同手足。去他的家里,常可碰到三五个学子,在那儿谈天。古今中外,海阔天空,那气氛的轻松,是让人留恋的。做教师,其实有许多乐趣,一是成天守着知识的城堡,不至于被世俗所累;二是永远有种活泼的东西在。《礼记》云:“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先秦的时候,便有这样的认识,可见做孩子王,是天底下很不错的职业。
有个时期,我曾专注于近代的教育史。看到叶圣陶、朱自清、闻一多的文集,迷恋教育之深,确让人感动。张中行回忆自己的教书生涯,提及校园生活,不胜感慨至之。知堂老人,一生不忘于儿童文化研究,写出许多妙文来。费孝通直到今天,还常去北大授课,何以故?这个谜底倘能解开,便可知晓中国文人内心的隐秘。
记得认识一位小学校长,许多年来,默默在一所小学工作着,现在已快到了退休年龄吧?他所在的单位,十几年来,变化很大,每次见面,谈及学生心理素质,谈在全市范围招收寄宿生的管理经验,深觉得做孩子王的乐趣。我一直难忘他谈天时的笑容,那甜美而天然的情感,在商场和官场上,是看不到的。
我曾做过几天的孩子王。那还是七十年代末,在县城一所中学任教,时间也仅两个月左右吧。不过,我却不是个好教师,和孩子们的感情,沟通得不多。那两个月,像做了场梦,至今能记起的事情,几乎没有。那时正年轻,才二十三岁,对孩子,不像现在这般喜爱,心又向往高处,觉得做孩子王,无论如何,算不得上选,所以最后还是逃掉了。我曾两度读师范院校,但毕业后均远离着教育,说起来真是惭愧得很。这两年,偶被一些学校拉去讲讲文学上的事,忽觉得与孩子们交流,是件有趣的事。于是也暗暗羡慕教师这一行,这确不是附庸风雅,而是觉得,和孩子们在一起,全不可有功利之心,那是灵魂与灵魂的攀谈,精神与精神的交流,人间有分量的知识和情感,在这里可以找到,做孩子王的幸福,外界人,是很难感到的。
但中国的孩子王们,大抵生活很苦。据说乡下的教师,有许多连领工资都很困难。我们这些羡慕教师的人,常常在嘴里说说,实际上没有谁,能耐得那份清苦。想一想自己过去偷偷逃出教育界的情形,也是心口不一的体现吧。这一种现象,社会应检讨,自己也该检讨。在中国,民众素质不高,原因固然很多,仅从世人对教师的复杂态度上,也可感受一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