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心事(12) 

零 雨

海上起了风浪，塔上的灯灭了。 弄玉没去点亮，因为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让她奇怪的是，黑暗里竟有一种光明。那种光明眼睛看不到，是用心灵感应的--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前世，翔正把两个护身符合在一起。

弄玉更仔细地去看那光。光里浮现出许多彩色的影像。终于看清，那是支离破碎的往事。她看到菁菁华年的自己挽着寒翼的手奔向凤凰台。她看到他们合奏的箫曲里，凤凰和龙从天而降--

“我们飞走吧！我不要嫁给晋国人。我们到天上去，到天上去……”她从凤凰的翅膀攀上去，一支黄金钗从她的发髻间坠落，她的丝带也被风吹走了，但是她一刻也不想停留，只想飞，和她的寒翼一起飞翔，飞到比天还高的地方去。

寒翼向弄玉伸出手，他的掌心放着一对镶嵌着宝石的护身符。

“送给我的吗！”她欢喜地拿起其中的一个，却惊异地感应到一种断裂引起的疼痛。
“为什么？”她问寒翼。
“因为它们本不该分开。”寒翼低沉着声音回答，然后跨上龙。
凤凰飞起来，
龙飞起来。
天上飞满了彩霞和梦想。

她忽然发觉寒翼离她越来越远。起先她还没有在意，后来寒翼离她越发远了。她害怕起来。唤他，可是他竟不理睬。她以为他和自己玩笑，而他是真的离开了，无视她的呼唤、哀求和眼泪。

“你……回来！”-彩霞燃烧的天空中,恐惧、绝望和对他的恨里，她失去了飞翔的全部意义。
恒，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戴着金黄的花冠，高贵英俊，眼神中闪烁着温煦的光。
无可选择，她成了恒的妻子。

恒告诉她，前世当他在山中苦行修炼时，得了重病。她照顾他，不辞辛劳。所以这世，她注定是他的皇后，注定享尽天界的荣华。
后来，孩子的降生使她完全安于了注定。

“曾经有个女孩托我照顾一个叫翔的人，我用苍生池的水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看来他已经死了。那个女孩死的很无辜，我一直想给她一点补偿。可是她什么也不要。就让我们的孩子叫翔吧。”直到那天，恒对她说出这个“翔”字，她才在莫名的恍惚间，想起了寒翼。

苍生池畔，她在柔柔的波里找到了寒翼，她看到他正在碧落宫里吹一首凄凉的曲子。他落寞的神情让她心痛。她向他伸出手，可是只掬起一捧寒冷的水。

听说一个叫吾蒙费尔的诗人可以测知过去，预言未来。她把吾蒙费尔叫来，让他解说前世他生。
吾蒙费尔对她说，前世她被两个男人爱恋，一个去苦行，一个做了她的丈夫。现在他们都转生到南天界。一个做天帝，一个做宫王。
她不再询问未来。因为这样的过去，已足以断送她对未来的所有梦想……

灯塔外面，现出一个身影，把熄灭的灯燃亮。
现实的灯光使感应里的光明消失掉。“回来--”弄玉向破灭的往事惘然地伸出手，这一刻，不得不承认，不管现实多么的千疮百孔，挚 情依旧潜藏在心的最底层等待破土。

“我的公主。”灯塔里响起寒翼的声音。
弄玉抬起头，看到了她的寒翼，他来得太突然，使她觉得不象是真的。
寒翼抽出弄玉手中的箫，吹起来。
箫声在弄玉干枯的唇边催出一朵会心的微笑。
“你回来了。”弄玉说，别离仿佛只是昨天的事，而恨已经没有了。
寒翼没有说话，依旧吹着悲凉的曲。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会使他听到心灵碎裂的声响。终于，得到了护身符聚合的感应，终于又见到了她，而她就要死了。

死亡，在瞬间，把相聚劈裂成别离。
等在后面的又将是怎样的痛惜？

箫声里，一条龙腾出海面。龙的身上驮着红衣如火的叶郦娅。
“波儿。”叶郦娅指着灯塔说，“你说过，这片海的所有地方，你都带我去过了。可是我从没见过这座灯塔。”
“这下面是狱池。”波儿说，“是赎罪的地方，充满了痛苦。你这种高贵血统的人，是不该去的。”
“里面好像有人？”
“是南天太子的母亲。”
“翔的母亲！”叶郦娅震惊。
“她在替儿子赎罪。”
“翔有什么罪？”叶郦娅更加惊愕。
波儿摇了摇头：“那是他们的秘密。”
“可是作为他的未婚妻，我却一无所知。 ”叶郦娅叹了一口气，“而我的心他同样毫不了解。这样的结合是对幸福的毁灭。” 
波儿化成人形，灯塔摇曳的光中他看着叶郦娅和自己影子,说：“什么是幸福呢？对于我来说，那也许只是一个永远的等待。”
叶郦娅笑着摇头，用神力把一枝玫瑰装饰到塔灯上：“三千年前你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海龙，但现在你已经是龙族的英雄了。”
“但我的理想是成为天龙。”
“那也不是件难事。”
“对于你这种天生高贵的人当然不难。但，对于我，对于我……”波儿忽然不可遏制地激动起来，“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艰难。因为我们根本就属于两个世界。”
“啪”叶郦娅把一记耳光甩在波儿脸上，她用倨傲的神情冷冷地看着波儿，她从没有用这种态度对待过他，也从没有感到这样灰心过： “我一直以为你是我仅有的知心人。原来，我错了。” 

叶郦娅跳进海里，波儿没有追赶她。
直到叶郦娅的身影消失，波儿仍然在原地沉默着。明天，叶郦娅将去夜摩天接受加冕，不再回来。他摸了摸微痛的脸颊，向曾经深深爱慕过的女王挥了挥离别的手。

凤凰从灯塔的上空落下来，化成一个五彩衣衫的女子。 
“彩伊，宫王为什么在这里？”波儿问凤凰化成的女子。
彩伊忧伤地说：“我的主人去世了。”
隔着灯塔的窗，波儿看到寒翼轻轻把死去的弄玉抱起来，那支几乎和她形影不离的箫，掉在地上，断了。
彩衣哭得很伤心。对波儿说：“可惜我飞的没有你快，否则当初我是不会让你们离开公主的。”
波儿点点头，看了一眼空茫的大海：“我那时还小，不知道离别的滋味。”

波儿走到寒翼身后，说：“王，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寒翼回过头，波儿惊异地发现，寒翼竟老的不成样子了。
“请再带我们飞翔一次吧。”寒翼说。

龙飞起来。
凤凰飞起来。
“走吧，从此我再不离开你。”--风依旧很大，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如同一滴暖暖的泪滑过苍老的脸。

翔抬起头，看了一眼前世的天空，一颗星已经现出来。黑夜不可抗拒的来临。就象死亡无法抵御。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他倾注所有的深情、最后一次拥抱住他的雪芙，然后，开始用手挖坟墓。墓穴越挖越深，他的手指流出了血。被血粘湿的泥土忽然产生一种强大的力量，把他吸进去。他知道力量来自另一个时空。在离别前世的瞬间，他向雪芙伸出手，但，没有抓住。如果她活着，一定不会让他走得这样孤独。悲伤攀登到极顶，他被她的墓穴吞噬——悔，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会爱她胜过自己。 

回到了今生，又见到了破败的凤凰台，从缝隙一个人往外走，翔忍不住停下脚步想，等在前面的生活，其实是一个延续的折磨。活下去意义到底在哪里？
“求求你，让我死！求求你！”藤桥旁边传来痛苦的哀求声。
翔看了一眼被囚禁在洞里的长生人，点了点头：“是的，该结束了。”
一道剑光从翔的手中挥出来，往生的咒语里，求死的人怀着对来生的信心，快乐地死去。
“是的，该结束了。”这次翔对自己说。
回头，翔看了一眼山岩上父亲的封印，悲观在他心中凝聚成毁灭的冲动。
山洞轰然坍塌。
地裂山崩里，恒的封印被粉碎成尘埃。

“神——力——！”

翔愕然。震惊梦寐以求的神力竟突然和生命结合！而且比父皇还强大！从哪里来？从哪里来？对着天地，对着自己，他大声叩问。
山野寂静，天地无声。只有,隐约一缕断断续续的歌声，不知从哪里飘过来。
翔屏息去听，但歌声却消失了。

尾声 

用神力把自己放逐到人类的视线之外，翔在人界寻找着关于神力的谜底。
人们和他擦肩而过，却不知道他的存在。他透视着这个世界的真实，仿佛面对过去的自己。他看到无知的人类用罪恶把自己推向地狱，用疯狂的欲望掩饰对死亡的恐慌。人的生命本是那么渺小和脆弱，而他们偏偏喜欢自高自大，自命不凡……

怎么可能在这群愚蠢的人类里找到答案？每次，当他因为悲观准备离开的时候，总会听到那缕歌声，从不知何处传来——虽然非常微弱，却永远能穿透工业文明的噪音和人类夸夸其谈的聒噪，传达到他心灵最渴望温暖的地方,让他能够继续安稳笃定地走下去。

就这样，翔在人界寻找了18年，18年里他用神力做了很多好事，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因为生命里的一切，不管投入多少，都避免不了破灭的结果，这个道理自雪芙死的那刻他就领悟到了。

游荡结束在一个落雪的日子里，那天，翔碰到了长大的神光。神光告诉他，曾经在海边邂逅的小男孩就是磐陀仙人的转世。接着，翔终于得到了关于神力的答案。磐陀告诉他六个字——勇之源，爱之泉。
翔点了点头，满意这个答案。与此同时，因破灭而生的绝望彻底消失，内心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状态。 
那时，正巧一个冥界的使者来拜访磐陀，他无意间哼着歌。翔听出来，那首歌正是18年来他时常感应到的。
“我总是听到有个女子在唱歌。”翔说。 
“那是我们的圣女啊。”即便圣女不在面前，冥界使者的脸上也流露出崇敬，“18年前，圣女降生到冥界，刚出生就会唱歌，她的歌声能够清洗罪孽，不知多少地狱里的人因为听了她的歌声提早脱离了苦难。在我们的心中她比冥王还要伟大。”
“那是我的雪芙。”翔说，觉得眼眶有点潮湿。
“你说什么？”冥界使者一脸茫然。
翔笑了下。没再说什么，什么不必再说了。

雪在风中狂舞，如同天上落下的白色羽毛。翔走在风雪中，不想隐藏，也不想飞翔。在通往地狱的入口处，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人界，两行独行的脚印留在身后的雪地上，虽然很快就会被大雪掩埋，但每一个都踩得坚实。

他忽然想，做个没有神力的普通人,其实也很好。
转过身,面对着地狱,隐隐好像又听到她在歌唱。
他笑起来，相信以后的日子里，笑容将是自己最常见的表情。
向前走去，走向重逢，但脚步依然并不匆忙。

其实无所谓重逢，
因为根本不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