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北京安定医院——一家以擅长治疗精神疾病著称的医院里,我亲眼目睹了十几位小患者们就医的前后详细经过,他们中间年龄最大的19岁,最小的只有7岁。从他们父母亲焦灼不安、心力交瘁的面容上,从医生们仔细反复、百般耐心的询问中,从孩子们或痴呆或惊恐、或疯狂或麻木的神态里,我窥见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世界、一个仿佛虚幻却又真真实实在我们身边的世界......
    之一:“病房里尽是痴痴傻傻的孩子......”
    星期四上午。安定医院儿科的专家门诊。照样是早上8点不到,走廊里就挤满了前来就诊的家长和孩子。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一位30多岁、穿着很洁净的妇女眼睛红红肿肿的,正站在医生面前抹眼泪,一说话,声音就哽咽得不行。靠门的白色病床上坐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身子很单薄,双手抱膝,头深深地埋着,旁边站着茫然而无助的父亲。
    医生提出了让孩子住院治疗的建议。流泪的母亲千恩万谢之后,和父亲一同掺起了床上的小女孩,这时我才看清了女孩的脸,苍白苍白,以及脸上的神情,冷漠麻木、无动于衷。
    “打一大早起,就看了好几个外地来的了。”专家门诊的主治医师郑毅告诉我。
    说话之间,又有一位中年妇女推门而入,尾随其后的女孩略有些不好意思,再后面跟着她的奶奶。从妈妈和奶奶的诉说中,我了解到了事情陆续的经过,原来女孩因为自己太胖和不好看而非常自卑,还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以前因为胖,怕被人耻笑,常常连门都不敢出,现在经过了一两次治疗后,出门没什么顾虑了,变得宽容了,也能跟人和平相处了。
    “平时有什么兴趣和爱好吗?”医生笑着问面前这个短发、戴眼镜、着黑色T恤的肥胖孩子。
    “我喜欢唱歌。”很响亮、干脆的声音。
    “家里就这么一个孩子,大家都围着她转,现在姥姥姥爷退休了没事,整天陪着她在家打麻将。”站在后面的奶奶说。
    “也不能老这么在家呆着,都19岁了,我们要帮她树立起志向,要让她去学电脑,培养一技之长......”
    门忽然被推开,进来的还是那个抹眼泪的妇女,还是那么哽咽的声调:“大夫,能不能不住院?......”
    “为什么?”
    “我去病房看了,里面全是痴痴呆呆的孩子......”
    之二:“女儿不再掐我了”
    “女儿不再掐我了,现在懂得道歉了。”一位中年妇女刚坐下就喜孜孜地说,黑黑瘦瘦、过早衰老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几天前她还和我一块儿上了街。现在出门时她不再低下头了,说话声音比以前大了,也不再说‘旗杆倒下来’了,还让我给她买羊肉串吃。中途她掐了我一下,但很快又意识到自己错了,忙说‘对不起,妈妈我错了’,陪礼陪了一路......
    十分钟后,妈妈出去把女儿带了进来,“叫郑叔叔好......”
    “郑叔叔好......”十一、二岁的女儿羞涩地低着头,声音很细很轻,俊秀的脸庞在白衣的衬托下象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现在也能有一些正常的兴趣了,象骑车、看电视、打球......对了郑大夫,现在我们家刚从二楼搬到了十一楼,这对孩子的病有没有可能会造成什么影响?需不需要在阳台上加铁栏杆?” “放心,现在孩子的病情已经基本上得到控制了,再说,要是孩子真有什么轻生的念头,住任何楼层都没有太大作用。”
    “那孩子现在复学的话,是跟着原班走呢,还是留一级好?”
    “我建议还是留一级好。一来孩子学习已经拉下很多了,二来如果学习压力过大,孩子的病还会复发。 ...... ......
    在此以前,这个小女孩患精神分裂已经七个月了。
    之三:“我要杀了他们、杀了自己”
    十二岁的季江到美国已经五年了。虽说学业上一直领先,可性格却是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古怪。
    卷发、微黑的季江坐在我们面前,用充满敌意和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嘴角紧紧地抿着。旁边的爸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说说吧?怎么回事?”医生和蔼地问他。
    “......小孩......欺负、侮辱......说中国人......”
    “那你是怎么反应的呢?”
    “......揍他们......威胁说要杀了他们、杀了自己......”
    “你认为自己有这个胆量和能力吗?”
    “......不知道......”
    “是真的想杀了他们杀了自己还是只是一时的气话?”
    “......气——话......”
    “在美国看过心理医生吗?他们怎么说你?”
    “......有些说有病,有些说没病......”
    “你认为自己有病吗?”
    “......不知道......”
    “你有什么打算吗?还想回美国吗?”
    “在美国呆半年,在中国呆半年。” ...... ...... ...... ......
    在此以前,季江在美国的妈妈曾跟医生通过几次电话,据她讲,孩子平时性格就有些内向,敏感、脆弱、缺乏自信但在学校却非常好强、爱面子,并且孩子讨厌体育和比赛。以前只是在家对妈妈发发脾气,出门坐车时会猛踢车门,现在他喜欢当着同学的面拿出剪刀来把玩。回国以后谈起学校的事仍是疑虑重重,并且再不愿接触陌生人。
    之四:殴打父母的女孩
    王蔷的3月14日的病历上是这样写的:
    二周前与体育老师发生争吵,受老师责骂,以后出现少语、发呆,有时自语“我的鞋合格”。当时上体育课时曾摔倒,头着地,到医院检查无异常,但仍表现呆楞、不说话、不理家人、睡不踏实、进食少。病前有个性、脾气大、遇事不爱说
    精神检查:低头不语、偶有哭泣、对问话不答,当提及体育课等事表现恐惧,往母怀里靠,反复说:“我要回家。”无法深入交谈,偶而冒出一句:“他们都说我。”
    母亲出去把王蔷带进来的时候,她一直在后面躲躲闪闪,好不容易才在医生面前坐下,头却深深地埋在胸前,双手死死地拉着妈妈,任凭医生怎么问她,就是一言不发,等到医生“威胁”说要让妈妈出去的时候,她又不依了。“有病没病,你倒是开口说话呀!”全屋子人中,最着急的是后面站着的四五十岁光景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学校的老师和校医。
    沉默。还是沉默。王蔷仿佛下定决心要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来对抗周围的一切,然而,就是这个外表看似平静的女孩,在家里却有着近乎疯狂的举动。她可以任意地摔打东西,可以用钉子穿透父亲的手掌,还试图拿一块有钉子的木板砸向母亲的后脑......
    “她绝不是精神分裂或者精神崩溃,事实上,她所表露出来的这一切,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下意识的,都是有目的和意图的。如果说,几个月来她一直维持这种表情和姿势不变的话,那么,她就不是真正的精神分裂,她心理对什么都十分清楚,包括现在所处的环境。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从这种行为中获得好处,这种好处包括不用上学、全家都围着她转,甚至‘名正言顺’地殴打父母......”
    妈妈把王蔷带了出去又一个人推门进来,三个“监护者”围绕孩子的病情小声地争执起来。正相持不下,外面有个很大很清楚的声音在叫:“妈——”
    之五:被青春期“骚扰”的男孩
    14岁的赵军黑黑壮壮的,个子不高,看上去却俨然是个小小“男子汉”。妈妈说,他已经三夜没能睡觉了。
    “怎么回事?”
    “......心慌......憋气......烦躁......睡不着觉......老是会想那事......”
    “有手淫吗?”
    点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
    “六年级。”
    “还记得最开始时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好奇......看了一些生理方面的书......”
    赵军的爸爸也是黑黑的脸膛,上面还长着不少胡须,衣衫有些脏乱。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儿子。
    “拿过女孩子的一些物品,比如内衣吗?”
    “......拿过妈妈的......”
    这时候,一直背向着我们的妈妈终于转过身来,开始聆听医生和孩子的对话。穿着打扮同样不大得体的妈妈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中途听见她轻轻地插了一句:这孩子平时就老实,不爱说话......
    ...... ...... ...... ......
    我不知道每天会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在这所全国闻名的大医院里进进出出,而且对于多数人来讲,我们所看到、听到、想到的,可能远不及这些孩子及他们父母真实感受的万分之一。面对着这些孩子,除却震惊、除却心痛、除却沉重之外,我们,你,我,他,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因涉及未成年人隐私,文中小患者姓名均为化名)